时维十月,岭南潮州府城却依旧暑气蒸腾,湿热难当。
韩江蜿蜒如龙,水气氤氲,裹挟着海风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将沿岸的青石板路浸得湿滑光亮。
府城街巷纵横交错,宛若一张巨大的棋盘,商肆林立,喧嚣不绝。贩夫走卒挑担吆喝,苦力袒胸露臂招揽生计,在这如炉火炙烤的蒸腾热浪中奔命营生。
然而,在这份世俗喧嚣之中,却透着几分无形的肃杀。
街角巷尾,随处可见身着铁甲、头戴圆盔的官兵身影。他们腰悬弯刀,刀鞘中隐隐透出刺骨寒芒,或三五成队列队逡巡,或踞坐茶楼酒肆角落,眼神睥睨如鹰隼,冰冷地扫视着来往行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混合着汗臭、海腥与劣质土酒的浑浊气味,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繁盛府城,令人心头窒闷难安。
城南“福通记”绸缎庄门前,几株古槐荫下,并肩立着两名身着寻常布衣的年轻人。
当先一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癯峻朗,穿一袭洗得微微发白的青布长衫。背负之物裹于粗布之中,难辨形迹,唯余一丝凛然之气隐隐透出,竟是一柄精光内蕴的“朝天剑”。
此人正是陈潜。他双眸沉静如古井深潭,看似随意地扫视街面行人车马,实则洞察秋毫,不漏分毫风吹草动。
其身侧那位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头戴一顶挡阳竹笠,笠檐压得极低,恰好遮住大半面容。
笠沿下,却是一双澄澈如秋水,此刻却燃烧着刻骨仇恨与难以按捺焦灼的明眸。
此人一身靛蓝劲装短打,腰身紧束,正是易钗而弁的苏韵。
那对曾饮过马长风热血的鸳鸯双刀,此刻亦隐匿于腰间束带之下,宛若待噬虎狼。
“二哥,”苏韵的声音压得极低,喉间似有烈火灼烧,那是烙印入骨的灭门家仇在寸寸煎熬着她,
“前方百步,朱雀大街尽头左转,那条铺着莲花青石板的深巷里……巷子最深处,两扇朱漆大门镶嵌黄铜钉环,石狮镇守的所在……便是总管府!伯颜察儿那狗贼的巢穴!”
陈潜身形微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
锐目如鹰,扫过街旁几处不易察觉的阴影,低声道:“城中暗哨密布,方才那两个沿街叫卖的‘挑夫’,眼神闪烁,步履轻健,绝非寻常苦力,八成是归化堂的耳目。”
他指尖在腰间剑囊上轻轻一叩,“伯颜察儿寿辰,连日邀请大法轮寺密宗喇嘛大作法事,府邸周遭警戒比往日森严数倍不止。”
言罢,二人脚步一错,悄无声息地拐入街角那间唤作“得福”的简陋茶馆。拣了个临窗僻静角落落座。
跑堂伙计捧着粗瓷茶碗过来,未及开口,陈潜手腕微抬,一粒碎银悄无声息地落入其掌心。
陈潜压低嗓音,以闲谈之态问道:“小哥,总管府近几日怎得如此热闹?兵丁巡弋,车马不绝?”
伙计眼中精光一闪,脸上堆起市侩笑容,凑近些道:“客官是外地人吧?总管大人明日便是五十大寿了!听闻专程从大都延请了活佛座下几位密宗高僧前来祝祷祈福,那排场……啧啧,前日还清了半条街呢!”
话音微顿,伙计眼神左右一溜,声音更低,几如蚊蚋:“不过……昨夜府中可不太平,说是有……刺客闯了进去……”
“哐啷!”一声脆响,苏韵掌中粗瓷茶碗磕碰桌面。
陈潜手掌闪电般覆上苏韵微微颤抖的手背,指尖传来那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愤怒,令他心头也是一沉。
他面上却波澜不惊,沉声问道:“哦?竟有此事?那刺客可是擒住了?总管大人现下在府中安否?”
伙计脸色骤然一变,慌忙道:“哎哟客官,这……这等上头的事,小人哪敢多嘴!只……只恍惚听人提过一嘴,说是总管老爷今日在城西‘醉仙楼’设宴款待活佛高僧,这会儿多半……多半早已过去啦!”
言罢,伙计如避蛇蝎般收了银子,匆匆退去。
“刺客”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韵心尖。
千般猜测翻涌而起:莫非是前来寻仇的义军同道不慎陷落敌手?还是那老奸巨猾的伯颜察儿设下的陷阱?一股寒意混杂着焦灼,竟比适才的恨火更甚。
“二哥,”苏韵的声音因强抑心潮而微微发颤,几近贴住碗沿,“我们……不如趁此良机,直闯那醉仙楼?”
陈潜端起那碗色泽浑浊、尚有余温的劣茶,凑至唇边,目光却穿透茶馆斑驳的木窗棂,投向了城西那片鳞次栉比的楼宇剪影。
“不可。”他缓缓放下茶碗,声音沉稳如钟磬敲击在磐石之上,带着一股定人心魄的力量,
“伯颜察儿如此大张旗鼓,又在府中遭了‘刺客’,此刻醉仙楼周遭,明哨暗桩、重兵埋伏,必然密如铁桶,无异龙潭虎穴。”
他双目精光微凝,“你我二人若贸然闯去,非但救不得可能落难的义士,反倒成了自投罗网的飞蛾,正中其下怀,届时打草惊蛇,再图后计便难如登天了。”
他话语微顿,见苏韵紧绷的双肩稍稍松懈,知她听入,便续道:“然则,敌酋聚于一堂,既是戒备森严,却也使其力量相对集中,防备必有疏漏之处。莫如……”
陈潜语速平缓,字字清晰,“我们便佯作寻常路人,前去探探虚实。察其门禁哨位,观其护卫强弱,再谋对策。强攻不成,或可智取,亦可伺机而动,解救同道。”
苏韵胸中那翻腾的复仇烈焰与焦躁狂怒,经他一番剖析,渐渐为一股冰冷坚韧的战意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滔天血仇生生压回腹中,重重点头:“二哥思虑周全。小妹明白了!便依二哥之计行事。我们……这就去看看那龙潭虎穴,究竟是铜浇铁铸的阎罗殿,还是……纸扎的凶神!”
陈潜眼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赞许的光芒,温言道:“此言甚是。家国之仇,血海深恨,必将讨还,然决非逞匹夫一时之勇。此行唯在‘观’字,万不可露出形迹,动则惊蛇,反误大局。”
“韵儿省得!”苏韵低声应道,眼神重归锐利,却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沉冷。
二人结了茶钱,离座而出。
午后的毒辣日头如火伞高张,炙烤着青石板街,蒸腾起灼人热浪。街市依旧喧嚣如沸,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打铁声、脂粉香混杂于浑浊的空气之中。
陈潜与苏韵混迹于人潮,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朝城西醉仙楼方向行去。一路偶有低语,所谈亦多是街边货物或炎炎暑热,绝无半分异样。
及至距醉仙楼尚有两条街巷之遥,周遭气氛已陡然凝肃。
先前街市的鼎沸喧嚣在此处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压下数分。往来行人声息不由自主地压低,脚步亦加快不少。
街角巷尾处,倚墙而立的闲汉身影骤然增多。
这些人虽作市井打扮,或抽旱烟,或啃烧饼,但眼神却锐利如钩,无声地来回扫视,仿佛一张无形的罗网正悄然张开。
越是靠近醉仙楼,那股无形的肃杀凛冽之气便越是浓重逼人。
路旁吆喝揽客的摊贩已是十去七八,韩江之上隐约飘来的画舫丝竹声,竟也全然阻隔于此,只有沉重的脚步与压抑的空气弥漫。
终于,那座临江矗立、雕梁画栋的三层华楼——醉仙楼,赫然在目!
楼宇飞檐翘角,金碧辉煌,于炎炎日光下更显巍峨气派。然而此刻,那朱红大门外的景象,却将这份繁华衬得如同森罗壁垒!
门阶之上,赫然肃立着八名身披厚重铁甲的官兵!
个个身高体壮,宛如铁塔,腰挎精钢弯刀,手持丈余长矛,寒光凛凛的矛尖斜指青天,烈日映照下,甲片闪烁刺目毫光。
八人分列两侧,眼神冰冷若霜刃,逼视着楼前空地,肃杀之意扑面而至!
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楼前开阔空地的四隅巷口。
几名看似随意踱步、身着锦缎的家丁模样之人,腰间却鼓鼓囊囊,目光如同织密的梳篦,一遍遍反复梳理着远处的街巷人流,眼神机警如猎豹,绝无半点懈怠。
无疑,这些皆是总管府豢养的精锐护卫乔装改扮,混迹于市,布成了暗藏杀机的伏网。
明岗暗哨,铁壁合围,将整座醉仙楼困成了插翅难飞的牢笼!
楼内丝竹管弦之乐悠扬婉转,隐隐夹杂着觥筹交错的喧哗笑语,似乎一场盛宴正值酣畅之际。
然而这欢乐之音穿过铁幕传到楼外,却只显得周遭死寂如同古墓,危险蛰伏于无声!
陈潜与苏韵不动声色,在斜对面江堤旁一处支着几片破旧芦席、颇为简陋的凉棚茶摊前停步。
此处距醉仙楼正门约有五十余步之遥,间隔一条石板小街,夹着几间不甚起眼的杂货铺。
茶摊旁垂柳数株,柳丝低拂,倒是个若即若离、便于窥探又能稍作遮掩的落脚之处。
“店家,两碗凉茶解渴。”陈潜声线平和,引着苏韵在油腻发亮的矮桌旁坐下,位置恰好借了低垂柳丝的天然屏障,遮挡住泰半望向醉仙楼正门的视线。
这凉棚实在简陋,几根竹竿支起,覆着几片饱经风雨早已发黑发硬的芦席,勉强遮住些许毒辣的日头。
几张歪歪斜斜的桌凳,便是全部家当,专供些苦力船夫歇脚喘息。
苏韵端起那粗瓷碗欲饮,怎奈碗中茶水浑浊,苦涩腥咸之气与韩江弥漫上来的浓重水腥气夹杂一处,直冲鼻腔!
这浊气入喉,非但未能压下心火,反如火上浇油,灼得她喉头一紧,胸中那股刻骨恨意腾地燃烧愈烈!
她目光透过竹笠低垂的缝隙,死死钉在对面那座富丽堂皇的醉仙楼上,掌心用力,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