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崖七星岭下,碧血冠蛇毙命,七星草终入玉盒。
“陈大哥,感觉如何?”鹿呦见他气息沉凝如山岳,关切问道。
陈潜长身而起,只觉四肢百骸真气充盈鼓荡,丹田暖流奔走不息,举手投足间劲力勃发,更胜往昔。
他朝鹿呦深深一揖,声如金玉相击:“多谢呦儿点化之恩!此胆神效非凡,内力运转圆融无碍,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仿佛脱胎换骨。”
鹿呦展颜一笑,容光粲然,如幽谷芝兰初绽:“机缘巧合,也是陈大哥根基深厚,方能化险为夷。事不宜迟,云姐姐伤势刻不容缓,我们速速返程!”
二人不敢耽搁,循着依稀旧路疾行下山。
岭下茅屋前,符老汉竟枯坐等候,见二人衣衫染尘,却采得灵草归来,惊佩交集。
听闻他们欲返徐闻,老汉登时面罩忧云:“朱崖社耳目遍布琼崖!二位在海上除了他们的人,又取了七星草这等灵物,徐闻码头如今只怕已成龙潭虎穴!”
陈潜剑眉微扬,眼中寒光一闪,如利刃出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救挚友,纵是刀山火海,陈某也闯定了!”
鹿呦亦点头,杏眼中清光流转,毫无惧色。
符老汉望着眼前这对神采飞扬的年轻侠侣,陡然间胸中豪气陡生,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身旁苍劲的老榕树干上,震得枝叶簌簌如雨:“好!好一对侠肝义胆的后生仔!”
声音洪亮,带着琼崖特有的海腥调子,眸中却燃起了久违的火焰。
“那朱崖社的贼子,盘踞琼崖、徐闻,劫掠商旅,欺压渔户,视人命如草芥!老汉我在这七星岭下打了一辈子猎,看够了他们的腌臜勾当!今日见二位为救挚友,敢闯这龙潭虎穴,老汉这把老骨头里的血,还没凉透!”
他大手一挥,指向山下隐约可见的椰林海岸,“走!老汉认得一条隐秘水道,绕过那鬼见愁礁!操舟弄潮的本事,还没丢给海龙王!定将你们安安稳稳送回徐闻!”
陈潜闻言,胸中暖流激荡,抱拳深深一揖:“老丈高义,陈潜铭感五内!只是此去凶险,恐连累老丈……”
“连累?”符老汉纵声长笑,惊起林鸟纷飞,
“老汉孤家寡人,黄土埋到脖子根了,怕他个鸟!这帮海耗子,仗着几艘破船,真当南海是他们澡盆子了?今日便叫他们知道,琼崖的骨头,硬着哩!”
转身便走,步履矫健,口中兀自催促:“快走!趁日头西斜海雾起,正是瞒天过海的好时候!到了老汉的船,保管比水耗子钻得还快!”
鹿呦紧跟陈潜,盈盈一礼:“符老丈,大恩不言谢。”
“哈哈,好说!盼你们那朋友早日康复,多斩几个鞑子海贼,便是对老汉最好的报答了!”老汉头也不回,挥手而去。
三人疾行下山,符老汉熟门熟路,绕开几处毒虫瘴气潜伏的洼地,来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小海湾。
湾内礁石嵯峨如犬牙,仅容一叶扁舟藏身。一艘形制古旧却坚固异常的狭长舢板,半掩于茂密红树林中。
符老汉手脚麻利解开缆绳,招呼二人上船。
“坐稳喽!”他低喝一声,抄起一支黝黑油亮的长橹,双臂筋肉贲张如虬龙,猛地一摇!
哗啦!
小船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滑出红树林,贴着嶙峋礁石,灵巧地钻入渐渐升腾的薄薄海雾之中。
暮色四合,海天苍茫。
小船在符老汉神乎其技的操控下,真如滑不留手的海鳗,时而在巨礁阴影下潜行,时而没入翻涌浪谷,巧妙地规避着开阔水域。
陈潜盘坐船头,朝天剑横于膝上,闭目调息。
碧血冠蛇胆所化的雄浑热流与青莲真气水乳交融,奔腾如江河,灵台一片空明,感知却敏锐地延伸开去,警惕着雾中任何一丝异动。
鹿呦立于船尾,海风拂动她微湿的鬓发,目光澄澈坚定。
符老汉驾舟之技令人叹服,目光如鹰隼穿透薄雾,凝视着前方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海域,口中低语,带着纵横四海数十载的睥睨:
“后生仔,莫忧心!老汉劈浪的时候,朱崖社的贼头还在穿开裆裤!想堵我符老四?哼,除非南海水倒流!”
他猛一扳橹舵,小船划出诡谲弧线,险避一片水下狰狞暗礁,船头浪花间残留一丝极淡血色,瞬被墨蓝海水吞没。
“老丈好手段!”陈潜暗自心惊。
符老汉似与海浪心意相通,每桨都借力生力,船行如飞却稳如磐石。
符老汉目光如苍鹰攫兔,长橹在其掌中如臂使指,小船贴礁疾行。
“这海啊,本该是渔家路,却被朱崖贼血染红!”
他嗓音嘶哑,带着琼崖特有的咸腥尾音,“二十年了!老汉眼睁睁看着他们从三五破船,变成百十条艨艟祸海!”
海风卷着咸腥灌入他敞开的衣襟。
他凝视着前方杀机四伏的海域,声音低沉压抑,如同礁底暗潮:“后生仔,莫看这海面波光粼粼,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骨!”
猛地一扳橹舵,小船避开刀锋暗礁。
“那朱崖社,盘踞琼崖、徐闻,便是这南海里最毒、最贪的海蝗!”语速陡然加快,恨意切骨,
“三不抢?屁话!穷苦渔民的破船烂网,他们嫌油水少,便一把火烧了,看人哭天抢地,他们在船上拍腿狂笑!”
“富商巨贾的货船?那是肥羊!管你运丝绸还是药材,连船带货,统统掳去!男的?一刀砍了喂鱼,或掳去荒岛累死!女的……嘿!”
老汉喉头滚动,眼中血丝毕露,猛啐一口入海,“糟蹋够了,便如破麻袋般丢进海里!去年开春,白沙津外漂来十几具女尸……赤条条!那就是朱崖‘三当家’过寿,喽啰献的‘海礼’!”
他喘着粗气,“这还不算!开春又来个‘归化上师’!”
“归化上师?”陈潜剑眉紧锁,“朝廷归化堂?”
“正是这帮披着官皮的豺狼!”老汉眼中怒火喷薄。
“开春!归化堂派了个‘南海宣抚使’,带几个鼻孔朝天的番僧,大摇大摆到了徐闻!起初假模假式贴告示,‘教化海民,归沐王化’,收‘平安渔税’!”
长橹在水里狠狠一搅:“如今,朱崖贼船竟挂起‘奉旨巡海’的狗屁旗号!不交‘平安税’,或商船未‘上供’,立刻扣上‘通匪’、‘抗税’的帽子!”
声音如受伤老狼:“归化堂撑腰,给官印文书!朱崖社铲除异己,劫掠财富……南海成了他们联手挖的血池肉林!老汉死不足惜,只恨不能亲见这帮畜生遭天谴!”
海风呜咽,小船如叶疾驰。
符老汉的控诉,如铅块压于陈、鹿二人心头。“奉旨巡海”的旗号,更令人心寒。这是官袍下的滔天罪恶!
陈潜握紧朝天剑,剑鞘冰凉坚定——这琼崖血仇,勾结妖魔的伪朝鹰犬,他手中青锋,终要讨还!
符老汉加快划桨,“快到了!徐闻港灯塔该亮了!”
陈潜抬首,果见海平面上一盏昏黄灯火,如星子坠海。
鹿呦望之,眼中暖意微泛:“总算到了。”
码头近在眼前。符老汉将船桨一插,小船稳稳停住。
他解下缆绳抛给岸上船夫:“二位小友,老汉只能送你们到此了。往后若再来琼州,记着找老汉——符阿四的船,永远给你们留着!”
陈潜跃上码头,抱拳朗声道:“符老丈大恩,陈潜没齿不忘!”
鹿呦取出小瓷瓶塞入老汉手中:“这是‘避瘴丹’,老丈若去瘴气重地,含一粒。”
符老汉捏着瓷瓶,眼眶微红:“好孩子……”
挥了挥手,转身没入晨雾。
陈潜望着背影,看了看怀中玉盒:“走吧,云姑娘还等着。”
两人循石板路入城,海风裹挟咸湿扑面。
月落星沉,海风卷着潮闷热气。
二人投宿码头旁“望潮客栈”。二楼简陋客房内,海风推得窗棂呜呜。
陈潜盘坐木板床上调息。隔壁油灯已熄,连番奔波,鹿呦想必早已沉沉睡去。
戌时三刻,风停声寂。客栈陷入粘稠死寂,唯闻远处海浪拍礁。
一丝极淡的腥气。
非海之本源咸腥,而是血锈混合,带着浸入骨髓的腌臜杀意——那是经年海上劫掠、满手血腥之人散发的浊气!
窗棂缝隙外,月光似被一道黑影片刻遮断。
铮!
屋檐瓦片一声轻响!鞋底砂砾蹭过湿瓦的细微摩擦!
“有刺客!”陈潜心念电转,双目依然紧闭,似在深定。
嗤!
窗纸被细管无声啄破!一点幽寒腥绿的锋芒在破孔后一闪!
哧!三道细微破空声尖锐如裂帛!竟是三枚蓝汪汪、细如牛毛的淬毒丧门钉!
成品字形,挟腥风射向陈潜心口、咽喉、眉心!
钉尖绿芒在黑暗中几不可见,唯杀气已刺体生寒!
“沉睡”的陈潜动了!身
形于方寸间向左平平一旋!
噗噗噗!三枚毒钉狠狠钉入他盘坐之位!入板闷响在死寂中令人心头发麻!
砰!!
整扇糊纸木窗轰然爆碎!
一道瘦长身影裹挟湿腥海风破窗而入!尺半长的分水刺闪着淬毒幽光!身形落地如毒蛇蓄势,刺锋不钉空床,直扎方才被钉“射中”之位!
欲将“尸体”扎个透心凉!
“哼!”黑暗中一声冷哼!
刺中仅硬床板!
刺客阴鸷眼中惊疑刚生,劲风已自侧上方怒卷而至!
陈潜岂容他再出?在那刺客破窗落地、重心未稳、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刹那间,陈潜身形暴起如怒海惊龙!
右掌五指箕张,后发先至,排山倒海般拍向刺客右肩井!正是法空大师亲传罗汉掌“铁闸横江”,其势沉雄如山崩!
刺客惊变中猛地“懒驴打滚”,分水刺回带护身。
陈潜掌势突兀一收!指尖如钢爪,嗤啦裂帛,精准勾住冰凉水靠肩背!
“过来!”
陈潜舌绽春雷,沉腰坐马,臂膀贲张如铁!十指贯力,抓住滑腻水靠,旋身拉扯,巧劲一甩!
刺客只觉无可匹敌巨力传来,身如离弦之箭被狠狠抡飞!
砰!咔嚓——!刺客重重撞碎角落木盆架!盆水四溅,泼了满身!
他未及挣扎,眼前陡然一暗!
陈潜如影随形扑至,指风飒然,点其腰间“肾俞”、胸前“膻中”、“鸠尾”数道大穴!
刺客闷哼如泄气皮囊,分水刺“当啷”坠地,动弹不得,唯余粗重喘息与海腥弥漫。
隔壁房门被撞开。
一身素白的鹿呦持桐油灯立于门口,鬓发微乱,灯光映亮陈潜肃杀面容和地上僵卧人形。
“陈大哥!”鹿呦瞥见床板三枚幽蓝丧门钉,再看碎窗湿透刺客,瞬间了然,压低声音:“抓到了?”
灯光摇曳。浓烈海腥血腥气弥漫。刺客水靠紧贴,精瘦骨形毕露,颈侧旧疤狰狞,面如死灰,眼神却凶悍如困兽。
“朱崖社的狗?”陈潜半蹲如虎,目光如淬冰寒刃直刺其目。
“说!何人指使?”
“呸!”刺客啐出血沫,混着海腥,“老子…朱崖社…巡海四哨…黄鳝…过爷手…的船,没人跑得脱!”
话语断续倔强。
陈潜掌落其脱臼右肩关节,五指微一发力。
“唔——!”
刺客浑身剧震,额角青筋暴凸,冷汗如雨,却死咬下唇咽回惨呼。
鹿呦悄然走近,灯微倾,光晕罩定刺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