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信息,不再是庞杂的洪流,而是一份清晰的,关于食材本身的“说明书”。
他没有使用任何超凡的力量。
他只是用那把简陋的“刀”,开始削皮。
他的动作不快,但稳定得令人发指。
每一刀下去,都只削掉薄如蝉翼的一层外皮,带着泥土,精准地保留了紧贴表皮,风味最足的那部分果肉。
土豆在他手中旋转,褐色的外皮连绵不断地垂落,形成一条完整的,优美而精确的螺旋。
这不是削皮。
这是一场关于“精准”和“控制”的,无声的炫技。
高风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身体的紧绷感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消散。他见过军队伙夫用削皮器处理土豆,快速,粗暴,高效。
可没有一个,能像眼前这样,将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做成一种近乎于“道”的艺术。
林珂的数据流疯狂闪烁,她的大脑在悲鸣。
【目标:土豆。】
【工具:临时打磨合金片。】
【动作:螺旋式削皮。】
【误差率:0.007毫米。】
【结论:超越生物极限的绝对控制力。该行为无法用现有物理学及人体工程学模型解释。】
白案没有理会旁观者的震撼。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土豆削完,是洋葱。
他剥去焦黑的外壳,露出里面晶莹剔透、尚且完好的部分。
合金刀片落下,发出清脆、稳定、富有韵律的声响。
咄,咄,咄,咄。
洋葱被切成均匀的细丝,每一根的粗细都完全一致,仿佛由最高精度的工业机床切割而成。
他没有流泪。
那股辛辣的气体,在靠近他面庞的一瞬间,就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温柔地排开。
那是一个顶级厨师,对自己工作环境的绝对掌控。
午餐肉罐头被粗暴地撬开,粉色的肉糜被完整地倒在钢板上。
白案只是看了它一眼。
过量的蛋白质,凝固的脂肪,超标的亚硝酸盐,以及……为了延长保质期而添加的,各种工业化学制剂的刺鼻味道。
垃圾。
但在他的“铸界之书”里,没有真正的垃圾,只有放错了位置的资源。
他将午餐肉切成厚片,没有多余的处理。
行军锅被架在几块砖石上,黑色的锅底。
白案没有用油。
他将切好的午餐肉片,一片片地,如同铺设祭品般,铺满了滚烫的锅底。
滋啦——
肉片中的脂肪在高温下迅速融化,一股霸道的焦香瞬间炸开,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强行驱散、压倒了废墟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
那是属于食物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所有幸存者,都不由自主地,狠狠吞咽了一下口水。他们的身体,比他们已经麻木的大脑更诚实地,对这股香气做出了最原始的渴望。
脂肪被完全煸出,午餐肉片变得金黄酥脆。
白案用一块铁片将它们拨到一边,然后将洋葱丝倒入了那片沸腾的金黄油脂中。
香气,瞬间升华!
洋葱的甜,脂肪的香,在高温中美拉德反应的催化下,混合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温暖而庞大的嗅觉风暴。
最后,是切成滚刀块的土豆。
没有复杂的调味,白案只是向锅里加入了净水,然后盖上了一个不甚匹配的锅盖。
他站起身,静静地看着那锅在火焰上“咕嘟”作响的炖菜,如同看着一个正在孕育的新世界。
他是一个厨师。
一个正在为一群迷途的食客,准备餐点的,厨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揭开了锅盖。
一股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香气,轰然炸开,形成肉眼可见的白色蒸汽浪潮,席卷了整个广场。
土豆已经炖得软烂,汤汁因为淀粉的析出而变得浓稠,呈现出诱人的奶白色。金黄的午餐肉片点缀其间,半透明的洋葱丝已经彻底融化在汤里,无影无踪,只留下最纯粹的甘甜。
最简单的食材,最粗陋的厨具,在这一刻,却组合成了一道足以让神明都为之垂涎的菜肴。
“吃吧。”
白案开口。
幸存者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第一个上前。
最终,还是那个年轻的士兵,他找来几个还算干净的军用饭盒,颤抖着,为自己盛了第一份。
他没有立即吃,而是端着饭盒,一步步走到那些覆盖着白布的,同伴的遗体前,将饭盒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他才为自己盛了第二份。
他用一把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浓稠汤汁的土豆,颤抖着送入口中。
土豆的绵软,午餐肉的咸香,汤汁的鲜甜,在一瞬间,蛮横地充斥了他的整个口腔。
好吃。
好吃到……让他想哭。
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从他的胃里,凶猛地扩散到四肢百骸。那不是能量,也不是什么超凡的力量。
那是食物最本源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它冲刷着他心中那股源于神罚的冰冷,源于末日通告的死寂,源于同伴逝去的悲伤。
恐惧与绝望没有消失,但它们不再是刺入骨髓的冰锥,而被这股暖流包裹,变得迟钝,变得遥远。
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进滚烫的饭盒里。
他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那个站在火堆旁的男人。
火焰跳动,将那个穿着黑色主厨服的身影,映照得模糊而又高大。
那不是神,也不是魔。
那只是一个,为他们这些迷失在末日寒夜里的饥饿之人,重新点燃人间烟火的,厨师。
高风端着自己的那份,沉默地,大口地吃着。
他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在这口温热的食物下,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忽然想明白了。
白案做的,不是一顿饭。
他是在用这种最古老、最根本的方式告诉他们所有人。
天塌下来,也要先吃饱饭。
他是在这片神明陨落、秩序崩坏的废土上,立下了一个新的规矩。
一个属于“人”的,最朴素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