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将丞相府的花园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橘色。
两把并排摆放的紫檀木摇椅轻轻晃动着,发出舒缓的吱呀声。
左边椅上,司徒岸已过花甲之年,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轮廓。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长衫,膝上盖着薄毯,手中握着一卷半开的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温柔地追随着院中玩耍的两个小小身影。
那是他五岁的曾孙,司徒家的第四代——男孩叫明轩,女孩叫语柔。
两个孩子正在追逐一只彩色毽子,笑声清脆如铃,惊起了枝头几只归巢的雀鸟。
右边摇椅上,凌无双同样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飒爽英气。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银线菊花的衣裙,手中拿着一件未完工的小衣裳,针线在指间灵活穿梭,时不时抬眼看看孩子们,又侧头看看身旁的老伴。
“慢些跑,仔细摔着。”她扬声叮嘱,声音不复年轻时清亮,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
“太祖母,看我的!”
明轩一个跃起,将即将落地的毽子踢高,毽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语柔脚边。
语柔不甘示弱,抬脚一勾,毽子又飞了起来。
凌无双笑着摇头,继续缝手中的衣裳。那是一件给语柔做的新秋衣,领口绣着精致的蝴蝶。
她的手已不如年轻时稳,针脚却依旧细密均匀。
一只苍老而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凌无双抬眼,对上司徒岸含笑的眼眸。
“天色暗了,仔细伤眼。”
司徒岸低声说,从她手中取过针线和小衣,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这些活计让丫鬟们做便是,何须你亲自动手。”
“她们做的,哪有我做的好?”
凌无双嗔道,却顺从地由他握着双手,“语柔那丫头,挑剔得很,上次绣房送来的衣裳,她说蝴蝶翅膀不够灵动,非要我给她绣。
这丫头,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这般讲究。”
“自然是随了你。”
司徒岸笑道,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松弛的皮肤,那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与淡淡的老年斑,却依旧是他最熟悉、最珍视的一双手,“你年轻时,验尸断案讲究证据确凿,一丝不苟;
给孩子做衣裳,也一样讲究针脚纹样,半点不肯马虎。”
凌无双闻言,眼中泛起笑意与怀念:“说起验尸……昨日我去六扇门转了转,如今的年轻人,用的那些新工具、新法子,我瞧着都有些眼花了。
不过那份认真劲儿,倒是一点没变。
有个小姑娘,为了查清一桩疑案,三天三夜没合眼,就守着尸体找线索,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
“你呀,还是闲不住。”
司徒岸摇摇头,眼中却满是纵容,“都这把年纪了,还总往六扇门跑。
小心那些年轻人嫌你啰嗦,背后叫你‘老祖宗督察’。”
“他们敢!”
凌无双故意板起脸,随即又笑开,“其实他们待我极好,总拉着我问当年的案子,问我追魂索的用法,问我怎么从指甲缝里找线索……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朝气蓬勃,一心想为民除害。”
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的屋脊,天边只余一抹绯红的霞光。
丫鬟悄声上前,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放下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与两碟点心,又默默退下。
茶是司徒岸喜欢的庐山云雾,点心则是凌无双爱吃的桂花糖糕和枣泥山药糕。
司徒岸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凌无双手中。
茶杯温热,茶香袅袅。
凌无双抿了一口,满足地舒了口气。
“还是这个味道。
记得那年从江南回来,你特意寻了这茶的方子,让府里的茶师学着做,一做就是几十年。”
“你喜欢,便一直做着。”
司徒岸也喝了口茶,目光投向渐暗的天际,“这些年,我们喝过多少好茶?
西湖龙井,武夷岩茶,云南普洱……可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云雾最合心意。”
“因为习惯了。”凌无双接口道,侧头看他,“就像习惯了你在身边。”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司徒岸心头一暖。他伸出手,将她的手重新握入掌心。
两只手都已布满皱纹,皮肤松弛,关节处有些微微的变形,可当他们十指相扣时,那种契合的感觉,与年轻时并无二致。
“后悔吗?”司徒岸忽然问,声音很轻。
凌无双微怔:“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司徒岸转过脸,深深看着她,“这一生,跟着我,你经历了太多惊险。
鬼官案,江南追杀,明月宗叛乱,太后宫变……多少次生死一线。
若非嫁我,你或许能做个更单纯的女捕头,安稳度日,不必卷入这些朝堂纷争,不必时时为我提心吊胆。”
凌无双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
夕阳的余晖在她眼中跳跃,映出温柔而坚定的光。
“后悔啊。”她忽然说。
司徒岸的手微微一紧。
凌无双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少女般的狡黠:“后悔没早点敲开你那书房的门。”
司徒岸愣住。
“记得吗?”凌无双握紧他的手,“鬼官案时,我怀疑你有所隐瞒,夜里潜入你书房想找证据,结果被你设下的陷阱逮个正着。
那时我就在想,这男人怎么这么讨厌,又这么……吸引人。
若是我再大胆些,早些与你坦诚相对,或许我们能更早相知,少走些弯路,多些相伴的时光。”
司徒岸怔怔看着她,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沙哑却满是愉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擦过她眼角的细纹。
“你啊……”他摇头叹息,眼中却盛满柔情,“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院中,两个孩子的嬉闹声渐渐低下去。
奶娘上前,轻声哄着他们回屋用晚膳、洗漱。
明轩和语柔跑过来,一人一边扑到司徒岸和凌无双膝前。
“太祖父,太祖母,我们明日还能来玩吗?”明轩仰着小脸问。
“自然能来。”
司徒岸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只要你们听话,太祖父这儿永远欢迎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