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直地坐着,像一尊被点了穴的石像。视线死死钉在书页上,可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却像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无限放大,集中在了腿侧那一小片被温热脸颊贴住的布料上。
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洒在小院里。竹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隐约传来学子们模糊的诵经声。
时间在谢霄的僵硬和林晏均匀绵长的呼吸中,缓慢地、粘稠地流淌着。谢霄握着书卷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额角似乎有细微的汗意渗出。他尝试着微微动了一下腿。
贴在他衣摆上的那颗脑袋立刻不满地哼唧了一声,脸颊贴得更紧了,甚至还伸出爪子(手)无意识地扒拉了一下他的小腿。
谢霄瞬间不敢再动。
他只能维持着那个极其别扭、极其僵硬的坐姿,目光放空地“看”着书页,任由那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他的腿侧,挑战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光幕上的分析报告?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
几天后,林福又上山了。照例带来两口大箱子,里面塞满了国公夫人和贵妃姐姐对幼弟的“关爱”——各色京城时兴的绫罗绸缎、精巧玩物、还有一大盒御膳房特制的、用冰镇着才没化的芙蓉糕。
林晏看到那盒包装精美的糕点,眼睛“唰”地就亮了。他挥退了林福,抱着那盒还带着丝丝凉意的糕点,像只偷到香油的小老鼠,蹑手蹑脚地溜回竹字号。
谢霄正坐在书案前看书(或者说,在看光幕上的数据)。
“谢兄!谢兄!快看!”林晏献宝似的把雕花红木食盒“咚”一声放在谢霄书案一角,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一股清甜的、混合着奶香和花香的诱人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八块精致的糕点,做成芙蓉花的形状,粉白相间,上面还撒着晶莹的糖霜。
林晏拿起一块,先自己“嗷呜”咬了一大口,细腻的糕体入口即化,香甜软糯,幸福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唔!好吃!宫里御厨的手艺就是不一样!”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着,一边拿着这块自己咬过一口的芙蓉糕,身体非常自然地凑到谢霄身边,胳膊肘就挨着谢霄的手臂,把那块糕点直接递到了谢霄的唇边!
“谢兄,快尝尝!可好吃了!比膳堂那破丸子强一万倍!”他举着糕点,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霄,脸上沾着一点刚才自己吃时蹭到的糖粉,嘴唇也因为沾了糖霜而显得格外水润饱满,像两片诱人的花瓣。那姿态,仿佛在分享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和亲昵。
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块精致的糕点离他的嘴唇不过寸许。他甚至能看到糕点边缘细微的齿痕——是林晏刚才咬过的地方。
谢霄的呼吸猛地一窒。视线不受控制地从那诱人的糕点,移到林晏沾着糖粉的唇上,再对上那双盛满了期待和分享欲的、亮得惊人的眸子。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甜腻香气和少年身上清爽皂角味的奇异气息将他包围。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舌尖。
“我……”
鬼使神差地,就在那个“不”字要脱口而出的瞬间,看着林晏那毫无防备、纯粹期待的眼神,谢霄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
下一秒,林晏像是怕他反悔,又像是纯粹等不及,手腕往前轻轻一送。
那块沾着林晏口水、带着他齿痕、散发着致命甜香的芙蓉糕,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结实实地碰到了谢霄微凉的唇瓣。
温软的触感,带着甜腻的气息。
谢霄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在那糕点碰到嘴唇的刹那,他下意识地微微启唇,咬了下去。
细腻香甜的糕体瞬间在舌尖化开,浓郁的奶香和花香充斥着口腔。甜得……有些发腻。
林晏见他吃了,立刻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又拿起一块自己啃了起来,完全没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多么惊世骇俗。“好吃吧?我就说嘛!”他含混地说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谢霄僵硬地咀嚼着口中的糕点。那甜腻的味道仿佛顺着食道一路烧到了胃里,又蔓延到四肢百骸。耳根后面,那熟悉的、滚烫的热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袭来,瞬间染红了他的脖颈。
他猛地垂下眼,盯着书页上模糊的字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口甜得发齁的糕点咽了下去。指尖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留下一点褶皱。
……
深夜。万籁俱寂。
突然!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瞬间将竹字号学舍映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便是“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劈开山峦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
“啊——!”
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从林晏的床上传来。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时,谢霄就睁开了眼。黑暗并不能阻碍他的视线。他清晰地看到对面床铺上,林晏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被窝里弹坐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在闪电的映照下,脸色苍白如纸,眼睛里充满了惊惶的泪水。
“呜……”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在紧随而至的瓢泼大雨声中显得格外可怜。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
“啊!”林晏吓得浑身一抖,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点颤抖的发顶。
谢霄沉默地看着。他向来睡眠极浅,对环境变化异常敏感,雷声于他,不过是寻常的背景噪音。但此刻,那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呜咽声,却比窗外的雷雨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豆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温暖的空间。
谢霄坐起身,看着对面那团抖得越来越厉害的被子。
雷声轰鸣,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
那团被子动了动。林晏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抱着他那团蓬松的枕头,赤着脚,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可怜兮兮地站在了谢霄的床前。他眼眶通红,鼻尖也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谢……谢兄……”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像寒风里飘摇的落叶,“我……我有点怕……能不能……在你床边……打个地铺?就……就一晚……”他仰着脸,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里盛满了纯粹的恐惧和小心翼翼的恳求,仿佛谢霄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这不合适,非常不合适。
可看着那双被泪水洗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脆弱的眼睛,看着那微微发抖的单薄肩膀,谢霄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冰冷的拒绝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
他沉默了。在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林晏吓得猛地一缩脖子,眼泪又涌了上来。
谢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深沉的墨色。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嗯。”
林晏如蒙大赦,脸上瞬间迸发出绝处逢生般的光彩。“谢谢谢兄!”他几乎是立刻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枕头和薄薄的褥子胡乱铺在谢霄床边的脚踏旁,然后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又依赖地望着床上的谢霄。
谢霄重新躺下,吹灭了豆油灯。
黑暗重新笼罩。只有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声和偶尔炸响的雷声。
谢霄平躺着,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试图忽略床下那个近在咫尺的存在。然而,每一次雷声滚过,床下都会传来细微的、极力压抑的抽气声,还有被褥摩擦的窸窣声,像小爪子一样挠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雷声似乎渐渐远去,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谢霄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懈,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突然!
床铺边缘微微一沉。
紧接着,一个带着暖烘烘体温、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物体,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挨了上来。
谢霄的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他猛地睁开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清晰地看到,原本应该睡在脚踏下的林晏,不知何时已经抱着他的薄被,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床铺外侧!此刻正蜷缩成一团,背对着他,紧紧挨着他的手臂外侧,像只寻求庇护的雏鸟。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单薄脊背传递过来的细微颤抖,和那努力压抑着的、浅浅的呼吸声。
谢霄僵直地躺着,一动不敢动。手臂外侧传来的温热触感像烙铁一样烫人。他甚至可以清晰地闻到林晏发间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净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
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毫无睡意。身体僵硬如铁,每一寸肌肉都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心跳声在寂静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耳膜。
他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听着窗外的雨声,感受着身侧那温热的、规律起伏的呼吸,直到窗纸外透出第一缕灰蒙蒙的天光。
这一夜,谢霄睁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