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秋日里的暖棉鞋(1 / 2)

1987年中秋刚过,秋雨裹着北方寒气落下。不是急雨,是细丝斜织,把家属院红砖楼浇得发亮,墙根狗尾草沾着水珠,垂头像刚哭过。

老槐树叶早黄了,被雨淋得沉甸甸下坠。偶尔两片打旋落下,贴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成了天然的书签。

陈清清早上开店,风带凉意。她裹紧浅灰外套,领口往下扯,仍挡不住寒气钻脖子——外套是前年路修源捎的,洗多了,保暖差了。

最难受的是脚。去年旧棉鞋像裹薄纸,鞋面蓝布洗得发白,鞋头磨出毛边,鞋底磨薄还裂缝,雨水渗进去,袜子湿了大半。

便利店在家属院门口,不大。货架从门口堆到里屋,前摆香烟火柴,中放酱油盐皂,里存饼干水果糖。

陈清清每天站八九个小时,早七到晚八。除了吃饭能坐,其余时间要整理货架、找零。今天脚冷,她不自觉把重心移左腿,右腿轻踮。

没人时,她悄悄抽脚搓冻麻的脚趾,再赶紧塞回鞋里——怕顾客看见,显得寒酸。

“清清,拿瓶酿造酱油。”张大妈挎竹篮进来,篮里白菜沾着泥。陈清清迎上去,踮脚拿酱油,脚底一用力,凉气窜上来,她皱了眉。

“怎么了?脚疼?”张大妈眼尖。“没事,就有点凉。”陈清清笑递酱油,手在围裙上擦——围裙是旧粗布,绣着结婚时母亲给绣的梅花,边角磨破了。

张大妈瞅见旧棉鞋,叹气:“鞋这样了还穿?修源不买新的?”陈清清摆手:“他说买,是我不让,凑活穿,明年再买。”

话虽如此,她心里发酸。路修源是营长,津贴不算低,但总想着给她补身子,还寄钱给乡下父母,她舍不得再让他花钱。

张大妈走后,店里静了。陈清清坐小凳,把脚放炉边烤——煤炉在柜台后,烧蜂窝煤,火苗不大,能散点热。

她脱鞋,袜子湿得能拧水,脚趾冻得通红,指甲盖泛青。她拿干毛巾擦脚,把袜子晾炉边铁丝上。

她想:下午太阳出来,袜子该晒干,明天能接着穿。

没等袜子干,路修源来了。他骑永久自行车,车把挂布包,里面是给陈清清的午饭——两个白面馒头,一小罐炒青菜,卧着荷包蛋。

“今天怎么早?”陈清清站起来帮他停车。“营里上午没训练,就先回了。”路修源递布包,扫到她晾的湿袜子,眉头皱起来。

“怎么又湿袜子?鞋又漏了?”路修源蹲下来,拿起旧棉鞋,手指摸裂缝,按鞋面——硬邦邦,没弹性。

“没事,早上雨大,溅了点水。”陈清清想拿鞋,被路修源按住。“你天天站这么久,脚冻坏怎么办?”

路修源声音有点急,眼里满是心疼:“明天我去镇上买新的,这事我说了算。”

陈清清想劝,可看路修源认真的眼——深棕色,看战士时严肃,看她时软乎乎含着光——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轻轻点头。

路修源见她同意,脸色缓和,摸了摸她的头发:“快吃饭,一会儿凉了。”

第二天是周末,天刚蒙蒙亮,路修源醒了。窗外雨停,天空淡灰蓝,像洗过的粗布,远处树梢挂露珠,亮晶晶的。

他轻手轻脚起床,怕吵醒陈清清——她昨天站到八点,回来还帮他缝补训练磨破的裤子,睡得晚。

衣柜里军绿厚夹克是去年发的,他翻出来穿上,又找双厚袜子——是陈清清织的,深灰毛线,针脚密,穿着暖。

去镇上要走十多里,骑车一小时。他怕脚冻,在袜子里塞片暖宝宝——是上次战士探亲带的,他没舍得用,一直放着。

厨房煤炉没灭,炉壁有余温。路修源拿锅,倒小米加水,放炉上温——陈清清爱喝小米粥,说养胃。

他从抽屉拿纸条,铅笔写:“清清,我去镇上买鞋,早饭在炉上温着,别等我,自己先吃。”

写完放桌上,看了眼里屋门,确认陈清清没醒,才推自行车出门。

家属院还静,只有王大爷扫门口落叶。王大爷以前是炊事员,退休住这儿,每天早上扫一遍路。

“修源,这么早去哪儿?天凉。”王大爷停扫帚笑问。“去镇上给清清买棉鞋,她旧鞋坏了。”路修源停车,掏烟递王大爷——是便宜的“大前门”,他平时舍不得抽,见长辈才拿。

王大爷接烟点着,吸一口:“你心细,清清跟着你享福。”他瞅路修源的旧胶鞋:“你鞋也该换了,别光顾清清,自己也注意。”

路修源笑:“我鞋还能穿,清清天天站,比我需要新鞋。”王大爷叹气:“路上慢点,镇上路不好,别骑快。”

“知道了,您也早点回,别冻着。”路修源道别,骑车往镇上走。

路上过一片农田。秋天玉米早收了,只剩光秃秃的秸秆,立在地里像小栅栏,浅黄秸秆上还留着玉米须。

风刮过,秸秆“哗哗”响,像有人轻声说话。路修源骑得稳,自行车在土路颠簸,车把偶尔晃,他赶紧扶稳。

车筐里放着给陈清清买的粉色塑料发卡——上次去市里开会,见别人戴,就想着买,怕颠坏了。

骑二十分钟,路过部队训练场。新兵穿迷彩服,整齐站队,口号声震天。路修源放慢车速看了眼。

他想起自己刚当兵时,也这样天不亮训练,脚磨破不敢说。现在当营长,才知战士不易。他想:回去给新兵加餐,让炊事班炖萝卜汤。

风大了,军大衣领被吹得立起来,扫脸有点痒。路修源把围巾往上拉,遮半张脸——围巾是陈清清织的,红毛线有点掉色,却是他的宝贝。

他不觉得冷,心里想给陈清清挑舒服的棉鞋:要软底,不然站久脚疼;要暖和,最好羊毛里;要耐脏,她在店里易蹭灰。

快到镇上,人渐渐多了。有赶集老乡背竹筐,里面白菜萝卜沾露水;有上学孩子穿花棉袄,蹦跳往前走,哼着《让我们荡起双桨》。

还有卖早点的摊子,冒热气,飘油条香。路修源放慢车速,小心避水洼——怕自行车脏了,陈清清又要擦,浪费时间。

供销社九点开门,路修源八点半到,门口已站几人。有老大娘坐小马扎织毛衣,线是藏蓝的,和他想给陈清清买的鞋色差不多。

还有个小伙子,拿收音机听评书,声音大,引旁人瞅。路修源找避风处站,掏小本子翻——上面记着陈清清的37码鞋,是上次补鞋时偷偷量的,怕记混还画了小鞋。

等了半小时,供销社卷帘门“哗啦”拉开。售货员刘阿姨推门出来笑:“来啦,进来暖和,外面风大。”

刘阿姨约五十岁,头发有点白,扎马尾,总带笑。路修源以前跟陈清清来买过东西,认识她。

路修源跟着进去,里面暖融融的。煤炉烧得旺,铁皮烟囱泛热光,驱散寒气。墙上挂1987年挂历,印着天安门,下写“国营供销社”。

货架摆满东西,蓝布、灯芯绒、胶鞋、棉鞋、农具、零食都有,标签红笔写清价格,一块肥皂五毛,一双胶鞋三块八。

刘阿姨给路修源倒热水:“小伙子,买什么?又给媳妇买?”“阿姨,给爱人买棉鞋。”路修源捧水杯暖手。

“她天天站店里,要暖和的,鞋底厚点软点,别硌脚。”路修源补充道。

刘阿姨笑:“你疼媳妇,现在这么心细的小伙子少。”她放下抹布,去鞋袜区,从柜台拿两双棉鞋放他面前。

“这双灯芯绒的,藏蓝色,耐脏,里面是羊毛,我摸过,软密,穿着肯定暖。”刘阿姨说。

她又拿另一双:“这双帆布的,黑色,橡胶底,厚软不硌脚,就是绒毛没那么密,适合不太冷的时候穿。”

路修源拿起灯芯绒鞋。纹路细细的,像小时候妈妈织的毛衣,摸起来软,贴手舒服。他翻过来摸里面羊毛,软密带绒感,贴脸试,暖暖的像晒过的被子。

再看鞋底,厚橡胶底,手指按有弹性,松开就弹回。他用手敲,声音闷,不像他的旧胶鞋“当当”响。

“这双多少钱?”路修源抬头问,手还舍不得放鞋——他想陈清清穿这鞋,脚暖暖裹着,不冻麻,心里甜。

“八块五。”刘阿姨笑:“今年新款,上周刚到,质量好。昨天有姑娘买,说穿去上班,同事都问哪儿买的。”

路修源又拿帆布鞋看。鞋底虽厚,但绒毛没灯芯绒密,摸起来薄,捏着能感空隙。他犹豫下,把帆布鞋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