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入秋后的第一个清晨,晨雾把军区家属区的巷口裹得软软的。天还蒙着层灰蓝,像被谁罩了块洗旧的蓝布,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营房传来的起床号声,嗡嗡地飘在雾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陈清清凌晨五点就醒了,窗外的风从木窗缝钻进来,卷着白杨树的落叶味,吹得她缩了缩脖子——这风跟往年秋天一样,刚入秋就带着股钻骨头的凉。
她摸了摸床头叠得整齐的军绿色外套,是路修源昨天晚上给她放在这儿的,指尖触到粗布布料时还带着点凉意。往年这个时候,她总容易被秋凉浸得头疼,有时候在便利店忙到中午,指尖还是冰的,得靠搓着双手哈气取暖,晚上睡觉脚也捂不热,路修源总说她“是块冰做的”。
陈清清轻手轻脚地下床,木楼板被踩得“吱呀”响,她赶紧放轻脚步,怕吵醒隔壁房间的路修源。自从入秋,路修源每天都比她起得早,说是要“抢占厨房”,陈清清一开始还笑他小题大做——厨房就那么小,哪用得着“抢”?直到三天前的早上,她刚走到客厅,就闻到一股暖融融的香气,混着点辛辣的姜味,从厨房飘过来。
那天的厨房灯亮着,是盏15瓦的白炽灯,暖黄的光透过玻璃门映在水泥地上,像铺了层薄金子。路修源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一块皱巴巴的老生姜,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秋衣,是他去年冬天穿旧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部队发的军用手表——表蒙子上的浅痕还在,是去年演习蹭的,陈清清当初心疼得要给他换块新的,他却说“戴惯了,换了不舒服”,天天都戴着,连睡觉都舍不得摘。
今天陈清清又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会儿。晨雾从窗户缝钻进来,跟灯光混在一起,把路修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手里的老生姜是昨天从家属区小菜摊买的,摊主是退伍老兵张叔,说这姜是自己种的,表皮皱巴但姜肉瓷实,驱寒效果最好。路修源正用一把旧牙刷——是陈清清去年用旧的,他舍不得扔,留着刷东西——一点点把姜皮上的泥点刷干净,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姜,刷完还对着光看了看,确认没泥了才放在木制案板上。
案板是他们刚搬来家属楼时买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光滑,路修源握着把旧菜刀,把姜切成薄薄的片。他切得很均匀,每片都带着点透亮的姜肉,不会太厚也不会太薄——太厚了煮出来会辣得呛人,太薄了又没味道,他记得陈清清怕辣,却又喜欢姜茶暖身子的劲儿,上次她喝了口邻居王嫂煮的浓姜茶,辣得直吐舌头,这事他记了好久。
切好的姜片放进一个粗陶砂锅——是陈清清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锅底已经有了圈黑印,却一直用得很爱惜——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块红糖,是用油纸包着的方块糖,还是上次李姐从老家带来的,说比供销社买的更甜。路修源用刀背轻轻敲了敲,把红糖敲成小块放进砂锅,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些温水——他早上起来先烧的开水,晾到温乎才用,怕开水直接冲会把姜的味道煮老了。
煤炉的火开得不大,是路修源早上特意调的,蓝幽幽的火苗舔着砂锅底,小砂锅慢慢冒起热气,先是细细的白汽,后来越来越浓,姜的辛辣味混着红糖的甜香,一点点飘满整个厨房,连门缝里都钻着这股暖香。路修源没闲着,靠在灶台边看着砂锅里的姜片慢慢舒展,像一朵朵小花儿在水里开,时不时用一把竹勺子搅两下,怕红糖粘在锅底糊了——上次他煮糖水就糊了底,陈清清没说什么,他却记了教训,这次格外小心。
“醒啦?”路修源回头时正好看见陈清清,眼睛弯了弯,眼角有点笑纹,“再等会儿,马上就好,刚煮出点香味。”
陈清清走过去,伸手碰了碰砂锅的外壁,不烫,刚好能贴着手,像春天晒过太阳的被子。“你怎么起这么早?”她问,声音还有点刚睡醒的哑。
路修源笑着把她的手往旁边拉了拉,怕她被后来的热气烫着:“怕你早上又冻着,昨天晚上听你翻了好几次身,估计是冷的。上次你说秋天一冷就头疼,我问了卫生队的老张,他说煮姜茶管用,还教我怎么选姜、怎么煮才不辣。”
陈清清心里忽然软了一下,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她想起上周的一个早上,她只是随口跟路修源说“今天风真大,吹得我头疼,连算盘都拨不利索了”,没想到他记在了心里,还特意去问卫生队的人。以前没跟路修源结婚的时候,她一个人过秋天,冷了就多穿件打补丁的旧外套,头疼了就用手使劲揉太阳穴,实在不行就躺会儿,从没人会因为她一句随口的话,早起半个钟头给她煮一杯姜茶。
砂锅里的姜茶终于煮好了,泡泡在水面上轻轻滚着,姜片浮在上面,颜色变成了浅黄。路修源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带柄的陶瓷杯,是陈清清最喜欢的米白色,杯身上画着一朵小小的雏菊——是去年她生日时,路修源托人从市区供销社买的,当时他还说“这杯子跟你一样,看着就软和”。他先倒了一点姜茶在杯盖里,吹了吹,自己尝了尝,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嘴角也抿了抿——好像还是有点辣。
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冰糖,是过年时部队发的,他一直没舍得吃,都留给陈清清。路修源用镊子夹了两颗冰糖放进杯子里,拿着竹勺子轻轻搅了搅,冰糖慢慢化在姜茶里,水色也深了点。他又尝了尝,这次眉头舒展开了,才满意地把杯子递给陈清清:“温度刚好,不烫嘴,你试试,要是还觉得辣,罐子里还有冰糖,我再给你加。”
陈清清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柄时,暖意在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顺着胳膊传到心口。她对着杯口吹了吹,白汽飘到脸上,带着甜香。喝了一小口,姜的辛辣被红糖和冰糖的甜中和得刚好,不冲鼻,也不寡淡,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像有个小暖炉在肚子里烧起来。刚才还觉得凉的身子,好像瞬间被裹上了一层厚棉絮,连带着太阳穴的酸胀感都轻了不少,心里也热乎乎的,像揣了颗晒过太阳的糖。
“怎么样?”路修源站在旁边,双手背在身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像个等着老师夸的小学生,连肩膀都有点绷紧。
陈清清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姜茶的暖顺着血管流到指尖,刚才冰凉的指尖终于有了点温度:“好喝,不辣,暖暖的,头也不疼了。”
路修源笑了,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伸手帮她把落在耳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脸颊时,带着点凉——他刚才洗姜的时候沾了水,还没擦干。“好喝就好,早上凉,喝点姜茶舒服。以后我每天早上都给你煮,换着花样煮,今天是红糖的,明天加两颗红枣,后天放几颗桂圆,卫生队老张说桂圆补气血,适合你。”
陈清清坐在餐桌旁,慢慢喝着姜茶。餐桌是木制的,边缘有点掉漆,是他们搬来家属楼时部队给配的,上面还放着昨天晚上没收拾的算盘和几张毛票。窗外的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桌子上,也落在路修源的身上,把他的军绿色秋衣染成了浅黄。他正收拾着案板,把切剩下的姜用一张油纸包好,放进冰箱——冰箱是家属楼里几家合用的,放在楼道里,路修源怕姜放坏了,每次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他又把砂锅拿到水龙头下洗干净,用抹布擦干,放回碗柜最上层——那是陈清清平时放常用锅具的地方,他记得清清楚楚。洗案板的时候,他用热水浇了浇,再用丝瓜瓤一点点擦,连缝隙里的姜渣都没放过,擦完还对着光看了看,确认干净了才放回灶台边。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动作很轻,却格外认真,好像每一个细节都怕出错,怕陈清清用着不舒服。
等陈清清喝完最后一口姜茶,杯底还剩两片姜,路修源没让她扔,说“再泡点水喝,还能暖会儿”。这时候他已经收拾好厨房,换好了军装——橄榄绿的常服,肩章上的金星闪闪的,是连长的标志。他把军帽端正地戴在头上,又对着墙上的小镜子理了理衣领,才拿起放在门口的军用帆布挎包——里面装着他的训练笔记和一支钢笔,都是部队发的。
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叮嘱,声音比刚才沉了点,带着点连长的认真:“今天外面风大,你开店的时候多穿件我给你找的那件厚外套,就是带毛领的那件,别嫌丑,暖和。中午要是觉得冷,就把我给你灌的热水袋拿出来用,在收银台
陈清清笑着点头,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知道啦,你快走吧,待会儿要集合了,别迟到了。”他们连每天早上六点半集合,现在已经六点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路修源走过来,弯下腰,在她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他平时在部队里雷厉风行,可对着陈清清,总像换了个人,连动作都软了。“我走了,晚上下班我早点回来,帮你整理货架,昨天后勤说今天送新的战备饼干来,我帮你搬。”
看着路修源出门的背影,他的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很快就消失在巷口的晨雾里。陈清清摸了摸还有点暖的杯子,心里满是踏实,像揣了块暖乎乎的烤红薯。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着路修源的身影跟其他去集合的战士汇合,一起朝着营房走去,才转身去准备开便利店。
刚走到客厅,就听见敲门声,是隔壁的王嫂,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娃,手里还拿着个空碗:“清清,你家有酱油没?我早上给娃煮面条,发现酱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