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便利店的暖光(1 / 2)

夏末的傍晚总带着点黏腻的热,风裹着操场边白杨树的叶子味,吹进军区家属区的巷口时,还沾着几分训练场的尘土气。巷口第三家的“军民便利店”像被谁按下了快进键,刷着米白漆的木门上,红底黄字的“为军服务”木牌被夕阳照得发亮,门楣上挂着的铜铃每隔几秒就“叮铃”响一次,脆生生地混着巷子里的热闹——西边传来家属楼里飘出的炒菜香,东边有孩子们追着军绿色自行车跑的笑声,偶尔还能听见远处营房传来的收队号声,嗡嗡地揉进这傍晚的烟火里。

下午六点整,正是部队训练结束、家属们赶趟儿买晚饭食材的高峰。穿碎花布裙的军嫂们挎着洗得发白的布兜,布兜里还揣着刚从食堂打回来的热馒头;年轻战士们穿着沾了汗渍的作训服,军用水壶斜挎在肩上,急匆匆地来买包肥皂或战备饼干,怕晚了赶不上连队的点名;还有头发花白的老兵家属,拄着拐杖慢慢挪进来,要给在外地服役的孙子买两罐水果罐头。货架间仅容两人侧身过的窄通道挤得满满当当,门口的空地上,三辆军绿色的永久牌自行车并排停着,车把上还挂着菜篮子,里面装着刚买的青菜和鸡蛋。

陈清清站在里屋刷着军绿漆的收银台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一缕缕贴在泛着红的脸颊上。她今天穿了件浅蓝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颗小小的塑料纽扣,是去年路修源领证时给她买的,洗了好几次,颜色还是鲜亮的。左手按着枣红色的算盘,右手飞快地数着摊在台面上的毛票——有两分的、五分的,最多的是一毛两毛的,指尖磨得有些发红,那是早上搬战备粮时被铁皮桶划了道小口子,现在结了层薄痂,一捏硬币就隐隐发痒。

“清清啊,有军绿色的搪瓷盆不?家里那只昨天给娃洗尿布,底儿漏了!”货架那头传来王嫂的声音,她是通信连张班长的媳妇,怀里还抱着刚满周岁的娃,娃的小手正抓着货架上的袋装奶粉晃悠。

陈清清抬头应着,声音带着点哑:“有呢王嫂,最里面货架左数第二层,后勤昨天刚补的货,你要大号还是中号?大号洗尿布方便!”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给面前的小战士算完账,把一兜肥皂递过去:“三毛二,你给三毛就行,下次记得别把肥皂跟训练服放一块儿,容易化。”

那小战士是刚下连的新兵,脸涨得通红,接过肥皂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谢谢嫂子!俺待会儿得归队,班长说晚了要罚站军姿。”说着就攥着肥皂往门外跑,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铜铃又“叮铃”晃了一下。

算盘“噼啪”的声响没停过,陈清清的手开始发颤。刚才搬那箱五十斤的战备粮时,腰还闪了一下,现在站久了就隐隐发酸。眼角余光瞥见货架上的信纸本歪歪扭扭摞着,有几本还掉在了地上;临期的橘子罐头忘了移到前排的“优先选购”区,那是上周后勤送来的,再放几天就过期了;最上层的军绿色卷纸空了两个位置,仓库里还有新的,可她实在没顾上补。这些平时她都打理得妥妥帖帖的细节,今天全乱了套。她望着涌进来的人潮,心里像揣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慌,只盼着这阵忙劲能快点过去。

就在这时,店门又“叮铃”响了,一阵熟悉的军靴声落在水泥地上,带着点训练场的黄土气,一步步走近收银台。陈清清头也没抬,攥着算盘珠的手更紧了,直到一个带着点沙哑却格外温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先歇会儿,我来。”

是路修源。

他今天穿着橄榄绿的常服,肩章上缀着连长的金星,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部队发的军用手表——表蒙子上有道浅痕,是去年演习时爬铁丝网蹭的,当时陈清清还心疼了好几天,非要用牙膏给他擦,结果越擦越明显。军帽端端正正夹在胳膊肘下,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迷彩裤腿上还沾着点草屑,一看就是刚从训练场直接过来的。

没等陈清清说话,路修源就从肩上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个印着“八一”字样的搪瓷缸,缸口还冒着点热气,递到她手里:“炊事班王班长烤的红薯,他说今天火候正好,特意留了俩,我揣在挎包里捂着,还热乎呢,你先吃一口垫垫。”

陈清清接过搪瓷缸,指尖碰到缸壁的温度,暖得她心里颤了一下。掀开缸盖,甜香裹着热气涌出来,里面躺着两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其中一个的皮上还留着个小小的牙印。“王班长又嘴馋了?”她忍不住笑,声音比刚才软了些。

“可不是嘛,他刚烤好就咬了一口,说怕糊了,结果被我抢过来了。”路修源笑着接过她手里的算盘,指腹擦过她指尖的薄痂,动作轻得像怕碰疼她,“手还疼不?早上让你别搬粮,你偏不听。”

陈清清摇摇头,往旁边的小竹凳上挪了挪,让他能站得舒服些。路修源熟稔地对着货架那头喊:“王嫂,搪瓷盆在最里面第二层,要大号的话我待会儿帮你拿!”声音比陈清清的清亮些,还带着点军人特有的沉稳,原本有些嘈杂的店里,似乎都安静了几分。刚才还在哭闹的娃,听见他的声音,居然停了哭声,好奇地探着脑袋往收银台看。

有熟客军嫂李姐拎着布兜过来,看见路修源就笑着打趣:“修源这是刚下训练场吧?军装还没换呢!你俩去年85年冬天领的结婚证,这都快一年了,啥时候补个酒席啊?上次家属联欢会,张嫂还问我要喜糖呢,我说我还没吃着,哪有糖给她!”

路修源一边拨着算盘给李姐算钱,一边笑,耳尖有点红:“前阵子集训忙,这不是刚结束嘛,正想跟清清商量呢。总不能让她揣着红本本,连场正经仪式都没有,该有的都得有。”他算得慢,手指偶尔会按错算盘珠,还得回头问陈清清:“刚才那包盐是一毛二吧?我没记错吧?”

陈清清坐在小竹凳上,剥开红薯皮,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裹着热气滑进喉咙,刚才紧绷的神经忽然就松了下来。她看着路修源的侧影,军帽上的红星徽章在灯光下闪着光,他低头拨算盘的时候,眉头微微皱着,样子有点认真,又有点笨拙——以前他总说自己是拿枪的手,算不来这些细账,可现在也慢慢学着帮她分担了。

这时,老兵张叔拄着拐杖挪了过来,手里攥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要给老家的老伴写信。“修源来了啊,”张叔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天训练累不累?我家小子昨天打电话来,说你们连这次考核拿了第一,厉害!”

路修源赶紧站起来,扶着张叔往旁边的椅子上坐:“张叔您坐,不累。考核拿第一是大家的功劳,您家小子在外地也挺努力,上次还跟我打听您的身体呢。”说着就转身从货架上拿了张信纸和一支钢笔,递到张叔手里,又给倒了杯凉白开:“您慢写,要是看不清,我帮您念。”

张叔接过信纸,眼眶有点红:“还是你们俩心细。我这眼睛越来越花,写个字都费劲,多亏了你们这便利店,买东西方便,还能在这儿歇会儿。”陈清清看着这一幕,想起去年冬天,张叔的老伴生病,路修源还特意开车送他们去市区的医院,来回跑了三趟,连饭都没顾上吃。

等这波高峰过去,天已经擦黑了。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店里,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路修源没歇着,拎起旁边印着“后勤补给”的藤编篮就往货架走。他记得陈清清的所有习惯:信纸要按型号分排,大张的放上面,小张的放方向,这样顾客一眼就能看见;临期的罐头得贴张红纸条,上面写着“优先选购”,还得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怕顾客买回去过期了。

刚才被翻乱的肥皂货架,他一块块理好,有两块肥皂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擦干净,又放回原位;空了的军绿色卷纸,他从仓库搬来新的补上,还特意把最上面一卷扯出点头儿,方便带孩子的军嫂拿取——以前陈清清总说,带孩子的手腾不开,得让她们拿东西方便些。整理到下层货架时,他弯腰的动作有点慢,陈清清知道,那是上次演习时他的腰受了伤,还没完全好,不能长时间弯腰。

“你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弄。”陈清清站起来,想接过他手里的藤编篮。

路修源却躲开了,直起腰揉了揉腰,笑着说:“没事,我慢点儿弄就行。你坐着再吃个红薯,那一个还没动呢。”他说话的时候,额角的汗还没干,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常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陈清清看着他弯腰整理货架的样子,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就是他们85年领证后没多久的一个雪天。那天雪下得特别大,鹅毛似的飘了一整天,便利店的生意却格外好,军嫂们都来买煤和白菜,准备囤着过冬。她忙到晚上八点,关店时才发现外面的雪已经没过了脚踝,风刮得脸生疼,她没带伞,正站在门口发愁怎么回家,就看见远处有个军绿色的身影朝着这边跑过来。

是路修源。他穿着军大衣,帽子上落满了雪,眉毛和睫毛上都结了层白霜,裤脚全湿了,冻得硬邦邦的。手里还举着把黑布伞,伞面被风吹得变了形。“刚结束夜训,听说雪下大了,就赶紧过来了。”他把伞往她这边递,自己却往雪地里站了站,军大衣的肩膀很快就落满了雪。

那天他帮她把剩下的煤和白菜搬回仓库,又牵着她的手往家属楼走。雪地里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他的脚印大,她的脚印小,紧紧挨着。走到家属楼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跟今天这个一样,也是炊事班王班长给的,他揣在军大衣里捂了一路,还热着。“等开春不忙了,咱们补个酒席,”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让你也风风光光的,别委屈了。”

那时候陈清清还笑着说“不用麻烦”,可心里却暖得发慌。她知道路修源心里惦记着这事,只是部队任务重,总没来得及。其实从85年领证那天起,她就没觉得委屈过。那天他们去民政局,路修源特意请了半天假,穿了件新的常服,还在口袋里装了块水果糖,是他攒了半个月的津贴买的。领证出来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沿着马路走了很久,说以后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委屈。

想着想着,店门又“叮铃”响了。进来的是通信连的小兵小李,他穿着作训服,军用水壶挂在脖子上,气喘吁吁地跑到收银台前:“嫂子,能给我拿两包战备饼干不?晚上我站岗,怕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