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调出段视频,画面里,藏族姑娘格桑正对着平板电脑学苏绣,屏幕上的针脚轨迹线跟着她的手移动,“老艺人的手法太复杂,年轻人学不会。我要做的是把‘盘金绣’的角度、‘虚实针’的密度变成数字,让更多人敢上手,等他们练熟了,自然会懂里面的门道。”
“说得轻巧!”柳加林的声音陡然硬了起来,他猛地推开椅子,椅脚在地上划出道白痕,“公司是咱们家的根!当年你妈食品店让人砸场子,我拖着伤脚挡在门口;后来建岑港大桥,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就怕出点岔子。现在家大业大了,你们倒想当甩手掌柜,把根交给外人?”
“爸,这不是甩手掌柜!”启轩也站了起来,西装外套的下摆扫过餐桌,带得一只空碗晃了晃,“您总说‘桥要往前修’,可技术不更新,桥就只能停在原地!我去高校,是为了给公司找新的路,不是往外跑!”
“我也不是要丢下绣娘们!”悦昕的声音带着点急,眼角有点红,“上次去青海,有个藏绣老艺人说她孙女不想学刺绣,嫌赚不到钱。我要是能教会学生们把藏绣用到时装上,订单多了,年轻人自然愿意回来!”
“够了!”张芳芳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两个年轻人都愣住了。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餐厅中央,目光从柳加林绷紧的侧脸扫到孩子们泛红的眼角,最后落在那碗已经凉了些的荠菜粥上。“当年我在公社当妇委会副主任,一边带着龙凤胎,一边复习高考,也没人说‘只能选一样’。”
她拿起桌上的两只聘书,西南交大的烫金校徽与北京服装学院的印章在灯光下并排躺着,像两条暂时交汇的河。“这样,”她把聘书往孩子们面前推了推,“给你们三个月时间,搞‘双轨制’。”
“双轨制?”启轩和悦昕异口同声地问。
“每周两天去学校,三天在公司。”张芳芳的指尖在餐桌的木纹上慢慢划过,“启轩,你的智能抗震系统要同步推进,东南亚高铁桥的竞标不能出岔子;悦昕,巴黎时装周的‘江河志’系列得盯到底,北服的课程大纲也得按时交。”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三个月后,谁能做到‘两边不耽误’,谁就去全职当老师。做不到的,老老实实回公司上班。”
柳加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抓起瓷勺,把自己碗里没动过的粥往嘴里送。
荠菜的清苦突然变得很浓,呛得他喉咙发紧。他看着对面的孩子们——启轩的手指在桌下攥成了拳,悦昕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着,像是在算时间账。
张芳芳拿起自己的碗,用勺背轻轻刮着碗底的粥渍。当年在食品店的小矮桌旁,她也是这样,一边给养伤的柳加林喂粥,一边记着进货账,算盘珠子的脆响混着窗外的风声,倒比现在这满桌的菜香更让人踏实。
“爸,妈,”启轩忽然拿起聘书,指头在“客座讲师”四个字上按了按,“三个月就三个月。我会证明,去高校不是耽误事。”
悦昕也跟着点头,把手机里的课程表收了起来,“我也同意。到时候您就知道,让老手艺走进课堂,是给它找活路。”
柳加林没说话,只是又盛了半碗粥,往里面加了勺糖。当年张芳芳给他熬粥时,总说“苦日子里得自己加点甜”。可今天这勺糖溶在粥里,怎么品都觉得,那点甜里藏着说不清的涩。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别墅的灯光把一家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幅暂时没能拼合的图。
那碗凉了的荠菜粥还放在餐桌中央,碧绿的粥面上,花生碎的星点渐渐沉了下去,像谁不小心,把当年那些简单的日子,也沉进了时光里。
张芳芳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九点。她知道,这场家庭会议没真正解决问题,只是把矛盾往后推了推。就像当年建桥时遇到的暗流,暂时压下去了,不等于消失了。
“粥凉了,我去热一热。”她拿起砂锅,转身往厨房走。经过柳加林身边时,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像当年无数次在他累的时候做的那样。
柳加林没回头,只是望着孩子们紧绷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栋装着中央空调、铺着红木地板的别墅,竟不如当年那间漏风的食品店暖和。至少那时候,风再大,他和张芳芳也总能背靠背,把日子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