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东大寺。
这座在倭国土地上矗立了数百年的古老寺庙,曾是佛教至高权威的象征。
往昔每逢初一十五,前来礼佛的香客络绎不绝,大殿内香火缭绕,诵经声此起彼伏,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檀香与虔诚的气息。
可如今,整座寺庙却被一片死寂笼罩,仿佛连风都不愿在此停留,只剩下檐角铜铃偶尔发出的沉闷声响,像是在低声呜咽。
往日里香火鼎盛的大雄宝殿,此刻空荡荡的,积了薄尘的蒲团随意散落,再无半分往日的热闹。
只有正中央那尊巨大的卢舍那佛像,依旧保持着低眉垂目的姿态,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鎏金的衣纹泛着微弱的光泽。
佛像的眼神似悲悯,似无奈,仿佛正透过大殿的空旷,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苦难,为这个即将失去信仰的国家,默默悲泣。
玄理大师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他已七十多岁,满头银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脸上的皱纹深刻如沟壑,每一道都刻着岁月的沧桑与佛法的沉淀。
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法华经》,经文上的字迹早已模糊,边角也因常年翻阅而卷起毛边,可他此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空洞地落在佛像的莲座上,仿佛魂魄已飘向远方。
在他身后,寺里仅剩的几十名僧人整齐跪成几排。他们大多和玄理大师一样,是头发花白的老僧,稀疏的胡须上沾着些许灰尘,身上的僧袍也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
那些年轻力壮的僧人,早在前几年的战乱中,或被强征入伍,或为了活命还俗逃散,如今剩下的这些人,是东大寺最后的坚守者,也是最后的信仰微光。
“师父……”一个身着浅灰色僧袍的弟子,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敢开口,“山下的‘肃清队’,已经把清水寺给……给围了。听说,他们把寺里所有的经书,都搬出来堆在院子里,然后……然后一把火给烧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声音就哽咽着断在了喉咙里。可大殿里的所有僧人都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内容,那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经书,更是他们坚守了一辈子的信仰,是佛教在这片土地上延续数百年的痕迹。
“阿弥陀佛……”玄理大师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念出的佛号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悲凉,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却显得格外无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自从松浦幕府颁布那道“废佛毁释,独尊汉学”的政令,玄理大师就知道,他们这些僧人的末日,早已注定。
一开始,只是官府派人来没收寺庙的土地,将寺里的田产划归“王家所有”,接着又以“减少冗余人口”为由,强行遣散年轻僧人,让他们还俗务农。
那时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只要守住大殿里的佛像与经书,佛教总有复兴的一天。
可现在,连佛祖的经文,他们都不准备放过了。清水寺的遭遇,就是东大寺的前车之鉴,那熊熊烈火,仿佛已经烧到了他们的眼前,灼烧着每一个僧人的心脏。
“师父,我们跟他们拼了吧!”一个身材略显魁梧的老僧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声音咬牙切齿,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这些经书是历代高僧的心血,是佛门的根基!我们就算是死,也不能让这些佛门经典,毁在那些逆贼的手里!”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其他僧人也纷纷抬起头,眼中的绝望渐渐被怒火取代,有人握紧了手中的念珠,有人默默站起身,看向玄理大师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与坚定,他们愿意用生命,守护这最后的信仰火种。
玄理大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扫过身后这些坚守的弟子,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微光。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法华经》小心翼翼地放在蒲团旁,然后慢慢站起身,声音虽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痴儿,死很容易,可信仰的传承,不能只靠一死了之。”
他抬头望向卢舍那佛像,眼神变得无比虔诚,“但今日,东大寺的佛灯,绝不能灭!”
“可是师父……”
“去吧。”玄理大师没有再多说,他挥了挥手,“把藏经阁里所有的经书,都搬到大殿里来。”
弟子们虽然不解,但还是遵从了住持的命令。
很快,数以千计的承载了倭国佛教数百年历史的珍贵经卷,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了卢舍那佛像的脚下。
这些经卷,有的是从大唐求来的原本,有的是历代高僧大德亲手抄写的孤本。任何一卷拿出去,都是无价之宝。
玄理大师扶着佛像的莲座边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的双腿因长时间跪坐而有些麻木,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身体不时微微晃动,他走到那堆积如山的经卷前,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他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和不舍。
“佛祖,弟子不孝。”玄理大师低下头,嘴唇轻轻颤动,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大殿的空旷能让这低语勉强传开,“今日,只能用这三昧真火,来为您的金身,做最后的供养了。”
他知道,一旦“肃清队”闯入,这些经书终究难逃被烧毁的命运,与其让它们毁在那些人的手中,不如由自己亲手将它们献给佛祖,用一场庄严的火焰,为佛门的传承画上最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