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城西,云梦古泽之畔,一场由致仕官员、本地大儒陈公举办的私宴,正于其临水的别业“泽苑”中举行。与以往文人雅集不同,此次宴请规格更高,与会者除知名文士外,更有数位江夏乃至荆楚之地的实权人物,其中便包括主管江夏仓曹、与长安户部侍郎有姻亲关系的赵元奎赵大人。
李沛然与许湘云亦在受邀之列。请柬由陈公亲笔,言辞恳切,赞赏李沛然诗才,言“欲共赏云梦烟波,论道楚风”。然而,李沛然心知肚明,这“论道”是假,“审视”与“招揽”才是真。他近日诗名愈盛,那场鹦鹉洲辩伪更是让他声名鹊起,已然引起了地方权贵的注意。此番宴饮,无异于一场“鸿门宴”。
马车驶向泽苑,许湘云面有忧色:“沛然,那赵元奎风评不佳,贪敛之名在外,且最喜附庸风雅,笼络文人为其歌功颂德。陈公虽为清流,但此番做东,恐怕也存了调和之意。我担心……”
李沛然轻拍她的手背,目光沉静:“树欲静而风不止。既已踏入此局,便避无可避。放心,我自有分寸。太白先生昔年亦曾周旋于王公贵胄之间,狂放不羁却自有风骨。我们见机行事便是。”
泽苑之内,亭台楼阁依水而建,视野极佳。凭栏远眺,但见云梦泽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偶有水鸟掠过,更添苍茫之趣。宴设水榭,丝竹管弦,轻歌曼舞,珍馐美馔,极尽奢华。
李沛然与许湘云的出现,立时吸引了众多目光。有文士上前寒暄,表达对鹦鹉洲一诗的钦佩;亦有几位官员模样的人,投来审视与探究的视线。赵元奎坐于主宾之位,年约五旬,体态微丰,面皮白净,一双细眼总是半眯着,见李沛然到来,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姿态拿捏得十足。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陈公作为东道,率先挑起话头,盛赞云梦泽风光,继而将话题引向李沛然:“李公子诗作,融太白仙气于楚地风物,尤以描绘云梦、洞庭之句最为传神。今日恰在此地,何不即景赋诗一首,让我等再睹风采,亦为今日之会增色?”
众人纷纷附和。这看似是文人宴饮的寻常环节,实则是将李沛然推至台前,亦是赵元奎等人观察其“可用与否”的试探。
李沛然心念电转,知道推辞不得,但若作一首单纯写景抒怀的诗,难免被解读为顺从乃至讨好。他略一沉吟,起身举杯,面向浩渺烟波,朗声吟道:
《云梦泽怀古》
云梦苍茫接太清,烟波万顷动离情。
屈子行吟泽畔苦,楚王游猎岁时平。
古泽犹存兴废迹,扁舟自载古今名。
欲借仙槎问河汉,不知何处是瑶京?
此诗气象开阔,由景及史,由史及人。前两联描绘云梦壮阔,随即笔锋一转,引入屈原行吟、楚王游猎的典故,一“苦”一“平”,暗含对历史兴衰与个人命运的慨叹。颈联“古泽犹存兴废迹,扁舟自载古今名”,更是将自然永恒与人事变迁对举,意境深远。尾联以“仙槎问天河”的浪漫想象作结,飘飘然有出世之想,巧妙地避开了对在座权贵的直接颂扬。
诗成,满座皆赞。陈公捻须微笑,连道:“好一个‘古泽犹存兴废迹’,深得楚风精髓,更有太白遗韵!”
赵元奎细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抚掌笑道:“李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此诗格局宏大,非寻常吟风弄月之辈可比。”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李公子不仅在诗坛崭露头角,于商事也颇有建树?名下酒楼、书坊,在江夏城可是声名鹊起啊。少年英才,文武兼资,实属难得。”
这看似随口的夸赞,实则暗藏机锋。在“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唐代,文人涉足商事,虽非罕见,但总不免被一些清高之士或别有用心者诟病,视为“与民争利”或“心术不正”。赵元奎此言,既是点明他调查过李沛然的背景,也是在试探李沛然对财富、地位的态度,为后续的“招揽”铺垫。
李沛然神色不变,从容答道:“赵大人过誉。沛然一介书生,偶得佳句,不过是寄情山水,感怀先贤。至于些许产业,实为安身立命之本,亦是欲将诗文中品味之雅趣,融入市井生活,譬如酒楼推广楚地佳肴,书坊刊印先贤诗文,若能因此让更多同道领略荆楚文化之美,于愿足矣。”他巧妙地将商业行为与文化传播绑定,抬高了格局,避开了“逐利”的指责。
赵元奎呵呵一笑,不再纠缠于此,转而举杯:“李公子高才雅志,令人钦佩。来,满饮此杯!”席间气氛似乎重回融洽。
然而,酒宴将散时,赵元奎的贴身长随悄然走到李沛然身边,低声道:“李公子,我家大人雅爱公子诗才,特邀公子明日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望公子万勿推辞。”语气虽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许湘云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不由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次日,李沛然如约前往赵府。府邸奢华,远超泽苑。赵元奎在书房接待了他,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李公子是聪明人,老夫也就不绕弯子了。公子诗才横溢,名动荆楚,然文人清名,若无机缘,终是镜花水月。老夫不才,在荆楚之地尚有些许人脉,与长安贵胄亦能通声气。若得公子相助,假以时日,助公子扬名天下,乃至科举晋身,亦非难事。”
他踱步到窗前,看着院中奇石,慢悠悠地道:“所求不多。一则,公子日后诗作,凡涉及荆楚风物、地方吏治,可多些‘祥和之气’,润色一二。二则,老夫近日欲修缮江夏城内慈恩古寺,为陛下与苍生祈福,此乃大功德,需才子文章以记之,公子乃不二人选。三则……听闻公子与谪仙李太白交情匪浅,不知可否代为引荐?太白先生之名,天下景仰啊。”
图穷匕见!三条要求,条条直指核心:一要李沛然成为其“文胆”,用诗笔为其粉饰太平;二要借李沛然之名,为他搞“形象工程”贴金;三更是野心勃勃,想通过李沛然搭上李白,扩展更高层的人脉。若应下,李沛然便彻底绑上了赵元奎的战车,诗魂风骨将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