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容容的生活,如同被精密校准的日晷,划分出截然不同却紧密相连的三重轨迹。
晨曦初露,她便已端坐于听雨轩墨玉髓书案之后。堆积的卷宗散发着墨香与灵材的气息,算珠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晨光中流淌。
她审阅着灵药圃的收成报告,指尖划过一串串数字,目光沉静如水。
南境新开垦的药田需要追加防御符箓的预算,北域商路因战后的微妙局势需重新评估风险,城中几处被净世之火波及的民居重建进度需要敦促……涂山的齿轮在她指尖的拨动下,严丝合缝地运转。
然而,与过往十年那冰封般的精准不同,此刻的沉静之下,仿佛有暖流在冰层深处悄然涌动。处理完最紧要的几桩事务,她总会短暂地停下。
目光越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投向苦情巨树那巍峨的树冠,仿佛能穿透空间,落在那株小小的金色存在之上。
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自心口那与幼苗相连的微弱感应处升起,熨帖着处理公务时惯有的紧绷神经。
她端起手边微温的清露抿一口,唇边掠过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柔软,随即又投入下一份卷宗。效率依旧,心湖却已非一片死寂的冰原。
午后,她必定会踏入涂山红红的静室。
室内光线柔和,千年沉香的清冽气息弥漫。巨大的寒玉髓床榻之上,涂山红红静静沉眠。
她绝美的面容安宁,如同凝固的月华,只是那长久的沉睡,在她眉宇间沉淀下挥之不去的苍白与脆弱。
曾经流转着威严与力量的金色妖力,如今如同沉睡的溪流,在她周身极其缓慢地流淌、循环,维系着那微弱的生机。
容容在榻边坐下,动作轻缓。她执起姐姐一只微凉的手,掌心相贴,将自己精纯温和的涂山本源妖力,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渡入红红沉寂的经络。
这不是治疗,更像是一种温柔的陪伴与呼唤,试图在无边的沉眠之海中,为姐姐点亮一盏微弱的航灯。
“姐姐,”容容的声音很低,如同怕惊扰了最易碎的梦,“今日南境的‘星辉草’长势很好,你以前总说,暮儿侍弄花草时最是耐心细致……”
她一边渡送着妖力,一边絮絮低语,讲述着涂山的日常,琐碎而温暖。“雅雅姐昨日又在练武场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新铸的玄铁试炼柱冻裂了三根,说是妖卫太笨……其实是她自己心绪不宁吧?”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指尖能感受到红红掌心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脉动,仿佛沉睡的意识在深海听到了熟悉的声响,泛起一丝涟漪。
“苦情树下的那株苗……又长高了一点呢。”
最后这句,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温柔,将那份新生的喜悦,小心翼翼地分享给沉睡的至亲。
每一次探望结束,她总会俯身,在红红光洁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低声呢喃:“姐姐,快些醒来吧,看看他……回家的样子。”
那声音里,有期盼,有无尽的耐心,也有一丝深藏心底的、唯有面对沉睡红红时才敢流露的脆弱。
然而,一日之中,容容最珍视、最全情投入的时光,是属于苦情巨树下那株小小金色幼苗的。
当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温柔的橘红与淡紫,为涂山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时,容容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苦情巨树那盘根错节的巨大根须旁。
她褪去了处理公务时的沉静端肃,也敛去了探望红红时的温柔低语,整个人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只余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柔和。
她手中捧着一个通体由温玉髓雕琢而成的小巧净瓶。瓶身不过巴掌大小,表面却铭刻着繁复而古老的聚灵符文,在暮色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瓶中盛装的,并非普通泉水,而是她在涂山最高峰巅、月光最纯净的子夜时分,以自身妖力为引,收集九天月华与晨露精华凝聚而成的“月魄凝露”。
露水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淡蓝色,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尘在缓缓沉降,散发着清冽纯净、直透灵魂的灵气。
容容跪坐在幼苗旁松软、落满花瓣的泥土上,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婴儿的安眠。她拔开温玉髓瓶的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寒冽清气瞬间弥漫开来。
她并不直接将凝露倾倒,而是用指尖蘸取一滴那冰蓝色的液体,悬停在幼苗上方寸许之处。
指尖微光一闪,精纯的涂山妖力被极其小心地引动,注入那滴凝露之中。
凝露瞬间被激活,内部沉浮的星尘光芒大盛,化作无数道肉眼可见的、细如发丝的淡蓝色光流,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温柔地飘洒而下,均匀地浸润着幼苗淡金色的叶片和纤细的茎秆。
光流接触到叶片的瞬间,叶片上那些流淌着金辉的脉络便会陡然亮起,如同细小的河流被注入了活水,贪婪地吸收着这月华与妖力融合的精华。
幼苗通体散发出柔和而愉悦的淡金光晕,在暮色中微微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舒展、叹息。
“暮儿,今天的凝露,汲取了昨夜最盛的那缕‘太阴精粹’,应该比前日更滋养些。”
容容的声音低柔,如同在哄着最心爱的孩子入睡,又像是在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闲谈家常。她一边继续以指尖引露,一边凝视着叶片上缓缓流淌的光辉,眼神专注而温柔。
浇灌完毕,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将掌心轻轻悬停在幼苗上方,隔空相对。
磅礴而精纯的涂山本源妖力,如同春日最和煦的阳光,自她掌心源源不断地、极其温和地散发出来,并不强行灌注,而是如同一个温暖的怀抱,缓缓包裹住整株幼苗,尤其着重温养着它深扎在苦情树灵脉之中的根系。
这股力量带着容容的气息,带着她灵魂的印记,温柔地渗透、滋养,与苦情巨树本身浩瀚的生命洪流一起,共同温养着幼苗中那个沉睡初醒的灵魂。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幼苗那微弱却日渐茁壮的灵魂脉动,在接触到她的妖力时,会传递出一种亲昵、舒适、甚至带着淡淡依赖的回应。
每一次脉动的增强,都像一枚石子投入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带着暖意的涟漪。
有时,她会对着幼苗,轻声讲述涂山的过往。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涓涓流淌。
“还记得后山断崖下那片野生的‘流光蒲公英’吗?你小时候总爱去那里,说风吹起时,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雪……前几天我去看,开得正好,等你醒来,我们再去看一次,好不好?”
她刻意隐去了那个雨夜(或落花之夜)的冰冷与绝望,只留下记忆中那片金灿灿的、随风飞舞的轻盈与温暖。
“雅雅姐虽然总凶巴巴的,其实藏不住事。你离开后,她砸坏的东西,比过去一百年加起来都多……那坛‘万年冰魄醉’,她埋了那么久,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结果那天一冲动,全倒给你旁边那棵刚发芽的伴生藤了,后来懊恼了好几天,又不好意思说……”
她说着,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丝浅笑,仿佛能看到雅雅那别扭又懊恼的模样。树苗的嫩叶似乎也随着她的笑意,轻轻晃动了一下。
“红红姐……她只是睡着了。我能感觉到,她也在等你,等我们都好好的……”提及姐姐,容容的声音会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她的讲述,是过滤了所有苦难与离殇的童话,只留下岁月长河中那些闪着微光的、温暖的沙砾。
她要将这些沙砾,一颗颗、一粒粒,重新铺满他新生的归途,仿佛他从未离开,只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有些疲惫的远行。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金色的光斑透过苦情巨树层叠的枝叶,在铺满花瓣的地面上跳跃。
容容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返回听雨轩,而是捧着一个用深紫色雷击木精心打造的长方木匣,来到了树苗旁。
她盘膝坐下,将木匣放在身前的花瓣上。
匣盖打开,露出里面一本厚厚的、簇新的账簿。账簿的封面是柔韧的雪蚕丝混着金线织就,呈现出温润的月白色,触手生凉。
封面中央,以清隽而内蕴锋芒的笔迹,写着两个墨字——《涂山》。
“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