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的夜,再次降临。苦情巨树流淌的金辉并未停歇,只是那永恒的光芒,在听雨轩紧闭的窗扉内,被隔绝了大半,只留下书案一角一盏萤石灯散发出的、清冷而孤寂的光晕。
白日里堆积如山的卷宗被暂时推开,占据书案中央的,只剩下那枚玉佩。和田青玉的平安扣,凝固的暗红血渍在冷光下如同丑陋的伤疤,刺目而冰冷。容容并未执笔,也未翻阅任何情报。
她只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书案后,墨绿色的长发披散着,卸下了白日里强行支撑的冷静与威严,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深沉的疲惫。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颤抖,轻轻拂过玉佩冰冷的表面。那凝固的血渍触感粗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绝望余温。
白日里红红姐那句“彻底消失”、“剥离”的结论,以及情报网络彻底中断的挫败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此刻在寂静的深夜里,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到那个血腥的、决定一切的夜晚——落魂峡,百草村。
画面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回放:
燃烧的茅屋,扭曲的火焰光影。
村民惊恐绝望的眼神。
兔妖婆婆被踹翻在地,口吐鲜血。
那株小小的、鹿角被硬生生折断、被铁塔般壮汉高高举起、即将被摔成草渣的小草精小茸!
然后……是他!
那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陈暮!那双被绝望和某种疯狂彻底点燃的、燃烧着毁灭与守护的碧色眼眸!他结出的那个扭曲、亵渎的印诀!指尖爆射出的、无声吞噬生命的漆黑细针!
他悍不畏死、以伤换命的狠辣搏杀!以及最后,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那双望向她时,被彻底掏空后的、空洞死寂的眼睛……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最清晰的留影玉符,反复播放。容容的呼吸,随着画面的推进,不自觉地变得急促起来。她当时在想什么?
是愤怒!
愤怒于他的失控,打乱了她精密的反制局,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是后怕!
后怕于他竟敢动用如此禁忌的邪术,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急于将他拉回正轨!
所以她用最严厉的斥责,如同当头棒喝:“涂山的规矩是什么?!守护的底线在哪里?!他全都忘了!”“你的心思,全都用在了歧途上!”
然而,此刻,在绝对的寂静中,在指尖这枚染血玉佩冰冷的触感下,在陈暮彻底消失的事实面前,那些在当时情境下无比“正确”的斥责,却显得如此……刺耳和冰冷。
她真的理解他那一刻的处境吗?
当至弱者在眼前被虐杀,守护的誓言被无情践踏,被逼到绝境的他,除了用最极端、最禁忌的力量去搏命,还能如何?涂山的规矩、守护的底线,在那一刻,是否真的比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更重要?
她所强调的“无声”与“精准”,在那种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下,是否是一种苛求?甚至……是一种残忍?
那句“歧途”……
容容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划过冰冷的玉璧,发出细微的声响。碧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睁开,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波澜。
“歧途”……
她当时是冲口而出,带着震怒与失望,指向的是他动用的邪术和失控的行为。
可听在那个刚刚经历了血腥搏杀、用尽一切(包括灵魂)去守护了弱小、本就因自卑和绝望而濒临崩溃的少年耳中,又会是什么?
是否,他将这“歧途”,解读成了对他整个人、他所有心思、他深埋的爱慕、他存在的意义的全盘否定?解读成了对他灵魂的最终审判?
所以……他才会如此决绝地离开,以“剥离”的方式,彻底切断与涂山的一切?甚至连这视若生命的玉佩,都带着他的血,遗弃在此?这不仅仅是对命令的违抗,更像是一种……心死后的彻底告别?
一丝冰冷的悔意,如同初春最细微的冰棱,悄然刺穿了容容强行维持的理智外壳,在她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这悔意并非软弱,而是源于一种迟来的、更深层次的反思——她是否太过专注于冰冷的算计与大局的得失,而忽略了那个沉默少年内心真实翻涌的惊涛骇浪?
是否在盛怒之下,用一句“歧途”的标签,粗暴地抹杀了他所有行为背后那点不容置疑的、守护弱小的纯粹动机?
是否……正是她的严厉和那最终的定性,亲手将他推向了那条彻底绝望的、自我放逐的黑暗之路?
“暮儿……”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复杂情绪的低喃,从她唇间逸出,瞬间消散在寂静的夜里。她看着玉佩上那刺目的血渍,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年离去时,灵魂深处那道被自己亲手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一种混杂着沉重、焦虑、以及那丝悄然滋生的悔意的复杂洪流,无声地淹没了她。掌控一切的涂山三当家,第一次在自己的棋局中,感到了深沉的迷茫和无力。
听雨轩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惊动沉思中的容容。一股沉凝如山岳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带着苦情树独有的、安抚人心的厚重与温暖。
涂山红红走了进来。赤发如焰,在清冷的灯光下流淌着沉静的光泽,素白的长裙纤尘不染。她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却自然地将书房内弥漫的压抑与阴霾驱散了几分。
赤金色的眼眸平静地落在书案上那枚染血的玉佩,以及容容略显苍白、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阴云的脸上。
容容察觉到红红的到来,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她并未起身,只是抬起眼帘,碧色的眼眸迎上红红的视线,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并未完全掩饰。
“姐姐。”容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红红走到书案旁,目光并未在玉佩上停留太久,仿佛那刺目的血渍早已刻入她的感知。她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如同大地深处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涂山,不能放弃寻找陈暮。”
容容的指尖在玉佩上微微一顿。
红红继续道,声音沉稳依旧,却点明了现实的严峻:“然则,落魂峡虽破,幕后黑手未明。道盟内部激进派因嫁祸未成,暗流涌动,对涂山、尤其对东方月初身上的纯质阳炎,觊觎之心不死。万兽原狻猊一族亦因青岚宗覆灭后缓冲地带消失,近期频频异动,边境压力陡增。”
她赤金色的眼眸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危机。“此刻,大张旗鼓搜寻,非但可能徒劳无功,更会暴露涂山内部之隙,予敌可乘之机。尤其若陈暮真如你所言,身负禁忌之术,其行踪暴露,恐引更大祸端。”
红红的话语清晰冷静,将涂山面临的复杂局面剖析得透彻无比。
大局当前,任何情绪的宣泄都必须让位于涂山的安危。容容微微颔首,她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这也是她之前虽焦虑却并未要求更大规模搜寻的原因。
“故,我意已决。”红红的声音带着最终拍板的沉凝,“抽调‘影狐’卫队最精锐的七人,组成暗卫小队。由‘幽影’统领。不惊动任何外部势力,持续秘密搜寻陈暮下落。”
“影狐”是涂山最神秘、最擅长隐匿追踪、执行绝密任务的力量,直属红红统辖。
抽调其精锐组成七人小队,并启用代号“幽影”的顶尖暗卫统领,这已经是红红在不动摇涂山根本防御的前提下,所能给予的最高级别、也最隐秘的搜寻力量。
红红顿了顿,赤金色的眼眸转向容容,那目光沉静深邃,仿佛能看透她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和那丝悄然滋生的悔意。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只有姐妹间才有的、洞悉人心的温和与提醒:
“那孩子,心思重。”
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却如同重锤敲在容容心上。
“你……多想想。”
“多想想……”
这三个字,蕴含着太多未尽之意。
想想陈暮为何会走到动用禁忌那一步?
想想他在涂山长久以来的沉默压抑?
想想那句“歧途”在他心中可能掀起的毁灭性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