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就在那玉璧即将碎裂的临界点……
陈暮那布满血丝、死寂一片的碧色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如同回光返照般,掠过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深入骨髓的不舍?
这丝微弱到近乎虚无的情绪,如同投入狂怒岩浆中的一颗冰晶,瞬间被蒸发,却留下了一道无形的裂痕。凝聚在指尖、足以捏碎金铁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他紧攥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玉佩完好无损。依旧温润,圆融。只是上面沾满了从他掌心伤口渗出的、温热的、粘稠的鲜血。那暗红的血渍,如同最刺眼的污秽,玷污了象征平安与圆满的纯净。
陈暮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枚染血的玉佩。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金辉似乎都偏移了几分角度。久到掌心的血液开始凝固、发暗。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他将那枚沾着自己鲜血的玉佩,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放在了那张简陋木桌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门口,任何人一进来就能第一眼看到的地方。
没有擦拭上面的血污。
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没有一句解释,一句告别。
玉佩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桌上,染血的玉璧在朦胧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像一个无声的控诉,一个染血的句号,一个被主人亲手剥离、遗弃在此的……过往残骸。
做完这一切,陈暮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直起身,没有再看那玉佩一眼,仿佛它已与自己彻底无关。他拖着依旧疼痛疲惫的身体,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承载了他所有卑微过往的小屋。
他没有走向通往内城的道路。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向涂山真正的核心,那永恒流淌着金辉的源头——苦情巨树。
巨大的板状根脉如同虬结的龙脊,拱卫着那通天彻地的神圣之树。金色的花雨无声飘落,带着宁神的冷香。陈暮停在一根巨大的根脉前。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依旧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轻轻地将手掌,贴在了粗糙而温润、仿佛蕴含着无尽生命脉动的树干上。
没有祈祷。
没有倾诉。
没有告别。
只是一个简单的触碰。一个迟来的、也是最后的触碰。指尖传来的,是巨树浩瀚而沉静的生命力,是无数痴情灵魂在此许下的誓言余温。这曾是他灵魂的灯塔,是他立誓守护的信仰之源。
然而此刻,这磅礴的生命力与亘古的温暖,却如同隔着最厚的冰层,再也无法传递到他内心那片被绝望彻底冰封的荒原。他感受不到丝毫慰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遗弃的冰冷。
他闭上眼。极轻极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谢…谢…”
谢什么?
谢它曾经的庇护?
谢它见证了他可笑的誓言?
还是……谢它此刻的沉默,没有在他最绝望时降下任何所谓的“神启”?
无人知晓。声音出口的瞬间,便消散在飘落的金色花雨中,无影无踪。
陈暮收回了手。仿佛完成了一个必须的仪式。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流淌着熔金瀑布的树冠一眼。
他的脚步,朝着小屋的方向折返。每一步,都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决然。
回到小屋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小小的、蒙尘的窗棂前。他的目光,穿透不算遥远的距离和稀疏的林木,死死地、死死地锁定了内城方向,那座他无比熟悉的建筑——容容的书房。
书房的窗棂内,依旧透出明亮的、稳定的光芒。
那光芒,曾是他无数个暗夜中仰望的星辰,是他卑微灵魂渴望靠近的明月。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远远地望着那扇亮灯的窗,想象着里面那个沉静如深潭的身影正在运筹帷幄,守护着涂山的安宁。那光芒,曾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源泉。
此刻,那光芒依旧明亮,甚至比平时更亮一些,仿佛主人正在处理着落魂峡事件后更为紧要的后续事宜。
陈暮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隔着冰冷的夜色,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着血与绝望的深渊。
碧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点遥远的灯火。然而,那灯火却再也无法在他眼中点燃任何光芒。那曾经深埋的、炽热的、卑微的爱慕,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那被宣判为“歧途”的绝望,如同最浓重的死灰,彻底覆盖了他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情感。
那目光,是化不开的、万念俱灰的绝望。
是死灰般、再无一丝波澜的冰冷。
是彻底的……心死。
他最后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曾经视为信仰的光芒,连同自己所有可笑的情愫,一同埋葬在记忆最黑暗的角落。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卷起了地上几片飘落的金色花瓣。
他没有走向房门。
而是径直走向小屋的后墙。
那里,有一扇小小的、常年关闭的后窗。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窗栓。没有任何犹豫,“咔哒”一声轻响,窗栓被拉开。他用力一推!
“吱呀——”
尘封许久的后窗被推开。一股涂山外围特有的、带着山林夜露气息的、冰冷而自由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拂起他额前散乱的碎发,也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涂山的、温暖的金辉气息。
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是远离涂山核心、通向未知远方的山林轮廓。夜色浓重如墨,将一切都吞噬其中,没有路标,没有灯火,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
陈暮站在窗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屋内,桌上那枚染血的平安扣玉佩,在黑暗中反射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丝微弱的金辉,冰冷而刺眼。
屋外,听雨轩的灯火,依旧在遥远的黑暗中固执地亮着,却已与他无关。
他的眼中,再无波澜。
再无留恋。
他抬起腿,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跨过了那低矮的窗棂。
靛蓝色的、染血的身影,如同一滴融入墨汁的水珠,悄无声息地、彻底地,融入了窗外那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夜风呼啸着卷过,吹动着空荡的窗扉,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桌上,那枚染血的玉佩,在死寂的小屋里,静静地反射着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