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面奏天子(1 / 2)

南门,历来是整个朝歌最为喧嚣之地。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叫卖的、闲逛的、讨价还价的,各种声音混杂着尘土气息,热乎乎的扑在人脸上。空气黏腻燥热,阳光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一片晃眼的白光。

就在这片喧哗的中心,人群却诡异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央,原本属于姜尚的那个小小算命摊子,此刻已经成了一片狼藉。破木板案几歪斜着,几张陈旧符纸被踩进泥里。

最扎眼的,是地上那一大滩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暗红,散发着浓重的铁锈腥气,令人作呕。血泊中间,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女尸。

头颅几乎碎裂,白色的骨茬混合着红红白白的浆液,在青石板上溅开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放射状图案。她穿着身嫩柳色的衣裙,质地竟算得上不错,只是大半已被血浸透,颜色变得污秽不堪。一只绣鞋不知被谁踢到了几步开外。

姜尚,这个须发皆白、平日里被众人认为有些神神叨叨的老头,此刻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他枯瘦的身体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那只同样枯瘦、布满青筋和老人斑的右手,此刻如同铁铸的镣铐,死死扣着地上女尸的手腕,任凭众人如何推搡拉扯,竟纹丝不动。

他浑浊的老眼里射出的不再是平日的混沌迷糊,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灼人的光,死死盯着那具已无声息的躯体,嘴里反复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嘶哑变形:

“妖!她是妖!是祸害!老夫除妖!除妖灭祟!”

“呸!老杀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胡吣!”一个黑壮的屠夫挤在最前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姜尚脸上,手里还拎着剁骨刀,刀尖对着姜尚直抖,“老子看得真真儿的!你个老棺材瓤子,眼睛都他娘的黏在人家小娘子胸脯上了!当街就想搂抱亲嘴,小娘子不依,你这老畜生就下这等死手!用砚台砸!大伙儿说是不是?!”

“没错!老色鬼!强奸不成便杀人!禽兽不如!”

“看他那白发白须,全他娘是装的!骨子里坏透了!”

“打死他!打死这老狗!给小娘子抵命!”

群情汹涌,如同被点燃的干柴,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姜尚身上。拳头、石块、菜叶子、甚至臭鸡蛋,雨点般砸过来。姜尚被砸得东倒西歪,白发粘着秽物,额头被石块磕破的地方淌下血线,流过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但他那只抓着女尸的手,如同生了根,没有丝毫松懈。他咬着牙,昂着头,在一片污言秽语和攻击中,依旧执着地重复着:“妖!她是妖孽!要害人!老夫除妖!”

“让开!都让开!丞相大人驾到!”

混乱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威严的呵斥由远及近。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海浪,迅速分开一条通道。戴着高冠、身着蟒袍的亚相比干,端坐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脸色沉肃如水。他身后左右护卫按着佩刀,目光如电扫视着躁动的人群。

“何事喧哗?如此聚众滋事!”比干勒住缰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力,瞬间压下了大部分喧嚣。

“丞相大人!您老来得正好哇!”那个黑壮屠夫第一个扑倒在马前,指着姜尚,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悲愤,“您快看看!这老东西,叫姜尚!摆摊算命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他竟敢……竟敢调戏良家女子!人家姑娘不从,他就……他就用那砚台,一下子把人家的头……砸开了瓢啊!惨!太惨了!求丞相大人做主啊!”

“求丞相大人做主!严惩凶徒!”

“打死这老贼!”

人群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无数条手臂指向血泊中的尸体和紧抓着尸体的姜尚。

比干的目光顺着指向落下,饶是他见惯风浪,也被地上那刺目的红白狼藉和女尸的惨状震得心头一凛。再看那被千夫所指的老者,形容狼狈不堪,却兀自倔强地挺着脊梁,抓着尸骸的手骨节发白。这股异样的执拗,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

“姜尚!”比干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你皓首白发,半截入土之人!竟敢罔顾国法,白日行凶,奸杀良妇?!人命关天,你可知罪!”

喧嚣声暂时低了下去,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姜尚。

迎着比干锐利的目光,姜尚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嘶哑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丞相老爷!冤枉!天大的冤枉!”

他猛地抬起左臂,指向地上的尸体,那只扣着女尸手腕的右手也随之抬起,带动尸体的小臂也向上抬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下。

“请丞相明鉴!姜尚自幼读书,深知礼法,岂敢违法乱纪!此女——此妇非人!乃是深山修炼成形、择人而噬的妖孽!近来妖气冲天,盘踞宫阙,灾星见乱天下!小民虽草芥之身,既生于天子脚下,受陛下水土恩养,眼见妖孽祸乱人间,岂能坐视不理?今日识破其形,诛杀此獠,正是为了荡魔驱邪,尽我大商子民之本分!此妇实是妖物所化,绝非良善!望丞相明察秋毫,还小民一个清白!放小民一条生路!”

这番话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锅。

“放你娘的狗臭屁!”屠夫第一个跳起来,眼珠通红,“丞相老爷!您听听!您听听这老狗放什么厥词!妖怪?他当是写志怪小说呢?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瞎了吗?他这是在狡辩!在妖言惑众!想蒙蔽丞相您啊!”

“是啊丞相!青天白日,活生生一个人,被他打死,他竟说是妖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老骗子!江湖术士!惯会装神弄鬼!他那张嘴能把死人说话死人说活!丞相大人您万万不能信!”

“可怜的小娘子,死了还要被泼一身脏水!死不瞑目啊!”

七嘴八舌,唾沫横飞,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姜尚吞没。比干的眉头锁得更紧,心头疑云密布。一边是群情激愤,众口一词指证奸杀;一边是老者言之凿凿,指控死者乃妖,且这老者死死抓住尸体不放的举动,实在不合常理。

“姜尚!”比干目光如电,直刺姜尚双眼,沉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她是妖。如今人已被你打死,为何还抓住她手腕不放?此为何故?”

姜尚闻言,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那冰凉的手腕攥得更紧,似乎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最重要的证据。他挺直佝偻的脊背,迎着比干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决:

“丞相!小民不敢放!万万不敢放!此妖道行不浅,尤擅‘尸解’之术!看似已死,实则妖魂未散,只待寻得契机,便能遁形而去!一旦小民松手,妖物遁走,死无对证,小民百口莫辩!唯有牢牢扣住其命门,方能锁住其妖元!此乃唯一的物证!请丞相细看!末路妖物,不敢接触纯阳正午之气,其腕冰冷刺骨,绝非凡人!”

这番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引发了更大的喧哗。妖魂?尸解?命门?这些词对普通百姓而言太过玄乎,听起来更像是这老骗子黔驴技穷下的疯言疯语。

“疯了!这老东西彻底疯了!”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

“丞相!别听他鬼扯!快治他的罪!”

唾骂声、嗤笑声、催促声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比干的目光在姜尚那张布满血污却异常执拗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地上那具惨烈的尸体和那只被死死扣住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腕。百姓的激愤是真的,姜尚那不合常理的执拗与眼底的疯狂,似乎也并非全然的狡诈。

他心中迅速权衡。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此纷乱街头,面对无数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根本无法分辨真假。强行压制,只会激起更大的民变;仓促处置,万一真有冤情……他看了一眼姜尚那只紧攥的手——那只冰冷的手腕,也许真的隐藏着某种非人的秘密?

罢了!

比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做出了决断。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压过了喧哗:

“肃静!”

嘈杂的声浪像是被无形的闸门截断,场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

“此案疑点重重,众口纷纭,非此处所能明辨!”比干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姜尚和他紧抓不放的女尸上,“事关重大,人命关天!本相即刻入宫,面奏天子!是非曲直,自有圣裁!”他声音斩钉截铁,“来人!将姜尚连同其手中……此妇人遗体,一并带往午门候旨!任何人不得再妄加议论!违令者以扰乱京师论处!”

比干勒转马头,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留下一队如狼似虎的护卫,迅速分开人群,将浑身血污、兀自死死抓着女尸手腕的姜尚团团围住,厉声喝道:“走!去午门!”

人群被护卫们凶悍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路。

姜尚喘着粗气,在护卫的推搡下,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他几乎是拖着那具软绵绵、冷冰冰的尸体在青石板上移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暗红的血迹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粘稠的印记。

愤怒的目光、惊疑的目光、厌恶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在他身上。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那截越来越冷、冷得几乎要冻结他血液的手腕。他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的气息,正从那冰冷的躯壳深处,顽强地、怨毒地维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