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把月光景,一座气派的行宫便在山林掩映中拔地而起。
正殿中央,神像端坐。赤金打底,彩绘精描,面容栩栩如生,正是哪吒生前英武飞扬的模样。只是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深处,似乎被巧匠刻意点化进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不知是光线折射,还是别的什么,透着一股子睥睨众生的冰冷嘲讽。左右狰狞的鬼判手持锁链钢叉,侍立两侧,更添森严。
开光之日,香烟袅袅升腾,在山风中盘旋如凤。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百姓间炸开。
“灵验!太灵验了!”一个枯瘦的老丈跪在蒲团上,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供桌上堆积的点心瓜果,“小老儿三天前刚来求雨,昨儿夜里就下透了!龙王爷也比不上小老爷痛快啊!”
旁边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更是虔诚叩首,满面红光:“小神仙显灵啊!我家这娃儿之前夜里啼哭不止,求了符水回去,当夜就安睡了!真是救苦救难!”
“何止啊!”一个精壮的汉子挤上前,嗓门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前儿个在山上伐木,眼看那大树就要砸下来,我大吼一声‘三太子救命!’嘿,那树杈子硬生生在半空顿了一下,歪到旁边去了!就差那么一点儿啊!”
“千请千灵,万请万应!”人们异口同声地颂扬着,声音汇聚成一股狂热虔诚的洪流,在轩昂的庙宇间回荡。
香火,以燎原之势旺盛起来。通往翠屏山的蜿蜒小径,从黎明到黄昏,从未断绝过人流。四方百姓扶老携幼,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蚁群,源源不断涌向那座越来越金光闪耀的庙宇。祈福的香烛日夜燃烧,禳灾的祝祷声此起彼伏,袅袅青烟常年缭绕在翠屏山头,将那碧瓦朱甍衬得宛如天上宫阙。山脚下,摊贩云集,叫卖香烛贡品、灵符法水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鼎沸的人间烟火,生生将这昔日的荒山野岭,拱成了一方热土。
日子在鼎沸的香火与喧嚣的祈愿中飞一样过去。转眼已是夏末秋初。野马岭大营,肃杀之气弥漫。烈日灼烤着校场滚烫的黄土,数万甲士阵列森严,兵刃的寒光连成一片刺目的银海。点将台上,李靖身披玄铁重甲,面色沉凝如铁,眼中是久经沙场的冷酷与疲惫。东伯侯姜文焕为父报仇,四十万大军猛攻关隘,游魂关守将窦荣连连告急,他这个陈塘关总兵,此刻已是朝廷倚仗的柱石。
李靖操演三军,紧守关隘。一日回兵陈塘,途经翠屏山地界,人马的行进却像是陷入了泥沼,越来越慢。
李靖勒住战马“追风兽”,浓眉紧锁,锐利的目光扫向前方山道。只见那通往翠屏山深处的小路上,人流如同决堤的河水,汹涌澎湃。白发苍苍的老者被儿孙搀扶,怀抱婴孩的妇人小心翼翼,满脸风霜的汉子脚步匆匆……他们扶老携幼,摩肩接踵,脸上带着相似的、近乎狂热的虔诚,目标只有一个——山顶那座隐约可见金顶的庙宇。人声鼎沸,香烛特有的烟火气混杂着汗味,随风阵阵飘来,将这一片肃杀的军阵气氛冲得七零八落。
“此处是翠屏山?”李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冷意,问紧随其后的军政官,“并非集镇庙会,为何如此喧腾?”
军政官显然也早被这奇景弄得心头惴惴,忙低头回禀:“回大帅!听闻……听闻半年前,此地突显神迹,有神道降临,在此山显圣!神威赫赫,凡有所求,无不应验!祈福得福,禳灾灾消!故而惊动了这方圆数百里的百姓,日日进香不绝……”
“神道?”李靖的瞳仁猛地收缩,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心头。他死死盯着那山道上汹涌的人潮,仿佛要穿透那鼎沸的喧嚣,看清山顶庙宇的真容。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何方神圣?”他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随行的中军官被他森寒的目光一扫,头皮瞬间炸开,冷汗“唰”地浸透了后背内衣。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禀……禀大帅……是……是……哪吒行宫!”
“哪吒行宫”四个字,如同九天霹雳在李靖耳边炸响!一股狂暴的、混杂着惊愕、暴怒和被愚弄的滔天烈火,“轰”地一声从他胸腔直冲顶门!
孽障!那个生前闯下弥天大祸、累及父母、最终只能引剑自戕以谢天下的逆子!那个让他李靖颜面扫地、痛彻心扉的孽障!他的魂魄,竟敢在此聚拢愚民,享受香火?!那座所谓的行宫,岂不是直接建在他李家列祖列宗的脸面上!建在他李靖心口的耻辱柱上!
“安——营!”李靖猛地一勒马缰,追风兽暴烈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这声咆哮蕴含着主帅狂暴的怒意,霎时传遍整个行进中的军阵。各级将官骇然失色,根本无需等待具体指令,尖锐的号角声和嘶哑的传令声立刻炸开:“止步——!”“列防御阵型——!”“前军左右警戒——!”
钢铁洪流般的军阵在极短的时间内由动转静,化为一尊尊沉默的钢铁塑像,杀气凛然。唯有将士们粗重的呼吸声和铁甲的轻微摩擦声,汇成一股压抑的暗流。
李靖已然不顾其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追风兽化作一道狂暴的黑色闪电,四蹄踏碎尘埃,沿着那条被香客踏得光溜溜的山道,逆着汹涌的人流,直射山顶!沿途香客被这突如其来的煞神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连滚带爬向两旁闪避,手中香烛贡品洒落一地。
马蹄重重踏上山巅平台,碎石飞溅。那座金碧辉煌、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的行宫,完整地撞入李靖眼中。朱红的宫墙,高耸的琉璃檐角,厚重的青铜大门上,左右各一排狰狞的兽首铜环——无一不透着张扬与奢靡。而最刺眼的,是悬挂在高高门楣上那块巨大的乌木金匾!
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灼灼燃烧,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神魂深处——哪!吒!行!宫!
“畜生!”李靖牙缝里迸出两个淬了冰渣的字眼,胸中的怒火烧得他双目赤红。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股要将地面踏裂的狂暴力量,一步便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闯入了香烟缭绕、神光弥漫的正殿。
殿内檀香浓郁刺鼻,无数长明灯的光芒将中央那座高大的神座映照得如同神国。赤金塑成的哪吒神像端坐其上,身穿莲花战甲,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金粉勾勒的面容英挺逼真,但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居高临下俯视着闯入者,嘴角似乎含着若有若无的、轻蔑而冰冷的笑意,仿佛在嘲讽李靖这个凡人的愤怒。
两旁泥塑的鬼判,獠牙外露,钢叉紧握,姿态凶猛,忠实地拱卫着他们的“三太子”。
孽障!生前忤逆不孝,死后竟还敢如此猖狂!愚弄苍生,喧宾夺主,将我李靖、将朝廷法度、将伦常纲纪置于何地?!
“畜生!”李靖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盖过了所有祈愿的细语,香火氤氲的空气似乎都被这声咆哮撕裂!“你生前便是个祸胎!闯下塌天大祸,累及父母!如今死了化作游魂,竟还敢在此装神弄鬼,愚弄天下苍生!岂有此理!”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金光闪闪的神像脸上。积压了半年乃至更久的愤怒、耻辱、丧子之痛,此刻尽数化作毁灭的冲动。腰间悬挂的六陈鞭瞬间落入掌中!这伴随他征战多年的神兵,鞭身乌沉沉泛着寒光,此刻在他灌注了无边怒意的真元催动下,嗡鸣震动,发出慑人心魄的低啸!
“给我——碎!”李靖须发皆张,一步踏前,玄铁重靴将铺地的青砖踏出蛛网般的裂痕。手臂筋肉虬结,六陈鞭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雷霆,挟着刺耳的尖啸与排山倒海的巨力,狠狠抽向那高踞神座的金身!
轰——咔——嚓!!!
震耳欲聋的爆鸣如同山崩地裂!
金光四溅!神像那精心雕琢、象征着无上神威的头颅首当其冲,如同一个脆弱的泥胎,瞬间炸裂成无数纷飞的金屑!紧接着是脖颈、身躯……坚硬的赤金在灌注了李靖毕生修为和滔天怒火的六陈鞭下,脆弱得不堪一击!巨大的轰鸣声中,整尊耗费无数金银、凝聚万民信仰的神像,从神座上轰然崩塌!碎裂的金块、玉片、彩绘的泥胎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密集而刺耳的碎裂声,烟尘与香灰腾起老高。
“呃啊——!”殿外偷窥的香客们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远离这尊煞神。
李靖眼中的赤红并未褪去,毁灭的快感混合着狂暴的怒火,驱使着他再次踏前一步。他看也不看那满地狼藉的神像碎片,目光死死盯住旁边那两个面目狰狞的鬼判泥塑。正是这些为虎作伥的邪物,助长了那孽障的气焰!
“助纣为虐的东西!也配立于此地?!”李靖一声暴喝,右腿如攻城巨锤般猛地横扫而出!灌注真元的玄铁重靴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其中一个鬼判的腰腹之间!
砰!!!
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那泥塑的鬼判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朽木,从中腰处应声而断!上半身扭曲着飞了出去,狠狠撞在朱红的殿柱上,“啪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下半截则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另一个鬼判也没能幸免。李靖旋风般转身,鞭梢带着未散的余威,反手横扫!
“滚!”
呜——啪嚓!!!
钢鞭过处,第二个鬼判的泥塑身躯从肩至腰被硬生生扫断,头颅连带半个肩膀打着旋儿飞出,砸在供桌之上,将满桌的贡品、香炉撞得一塌糊涂,瓜果滚落,香灰漫天飘散。
整个大殿一片狼藉,弥漫着刺鼻的烟尘和毁灭的气息。神座上空空荡荡,只余下点点刺目的金色碎屑和断裂的基座,无声地控诉着方才的暴行。
李靖胸膛剧烈起伏,环视这被他亲手摧毁的“神圣”殿堂,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冰冷灰烬和未散的煞气。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殿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俯瞰着下方山道上惊骇欲绝、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羔羊的万千香客。
“听令!”李靖的声音如同冰原刮来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铁血煞气,“此庙所供,非神!乃惑乱人心、愚弄苍生之邪祟!即刻——”
他猛地抬起手臂,指向身后那金碧辉煌却又残破狰狞的庙宇,如同下达最终的审判:
“给本帅放火!将这蛊惑人心的邪庙,烧了!寸瓦不留!”
“传令四方!自今日起——”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每一张惊恐的面孔,“此地方圆百里,有不尊号令,胆敢再祭拜此邪物者……以惑乱军心、动摇国本论处!定斩不饶!”
“遵命!”台下亲兵轰然应诺,声音带着铁血煞气。
早有兵卒准备好了引火之物,此刻听到命令,立刻将手中的火把猛地掷向大殿门窗!干燥的檀木、丝绸帐幔、堆叠的经卷……瞬间找到了最亲密的伙伴。
嗤啦——!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妖魔,瞬间舔舐上精美的雕花窗棂和朱红的廊柱。火苗发出欢快的噼啪声,跳跃着,蔓延着,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浓烟滚滚,如同一条条狰狞的黑龙,扭动着冲上云霄,将翠屏山顶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琉璃瓦在高温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甚至开始融化滴落。整座耗费巨资、凝聚万民信仰的华丽宫殿,此刻彻底沦为一座巨大的、喷吐着烈焰与浓烟的焚炉!
山道上,万民彻底崩溃了。哭嚎声、尖叫声、推搡踩踏声瞬间爆发,人群如同炸了窝的蚂蚁,惊恐万状地向着山下亡命奔逃。香烛、法物、供品被踩踏得稀烂,一片狼藉。曾经虔诚的信仰,在绝对的力量和冷酷的毁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