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因果·炮影(2 / 2)

陈默僵在原地。

屏幕上的红色光点,在倒计时出现的刹那,轨迹发生了微不可察但确凿无疑的偏转——它正背离黑塔的方向,义无反顾地朝着K提供的死亡坐标坠去。

专属加密频道里,沙沙电流声后,响起苏清雪的声音。背景是引擎全功率运转的咆哮和风暴撕扯外壳的尖啸,但她的声音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雪中心那致命的低温真空:

“陈默,我看到了。”

“你不能去。”陈默对着话筒说,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这是阳谋。他要的就是你。”

“我知道。”她的回答快得没有一丝犹豫,“但如果我们不去,那些人……”

“会有办法!”陈默咬牙,太阳穴突突直跳,“我们还有时间,还有……”

“没有时间了,陈默。”苏清雪轻声打断他,那声音里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释然,像针一样刺入陈默的耳膜,“三十分钟,连飞到黑塔都不够。K算准了一切。他逼我们选——”

她的目光掠过主驾驶屏一侧的分屏,那里强制同步着K的直播信号。画面正特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满脸泪痕,对着镜头无声地喊着‘爸爸’。那是老猫的女儿,庆功宴上曾害羞地叫她‘苏阿姨’,送给她一幅画着歪斜太阳的蜡笔画。画背面用拼音写着:苏阿姨,要笑哦。

“——是赌一个或许能拯救更多人的、虚无缥缈的未来,”她深吸一口气,极地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却让她异常清醒,“还是保住眼前这些……会给爸爸画画、会等着妈妈回家、活生生的‘人’。”

陈默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老猫炫耀女儿画画获奖时的憨笑,山鹰提到妻子怀孕时眼中几乎溢出的温柔,铁砧说起接母亲来城里享福时朴实的憧憬……这些鲜活、具体、有温度的面孔和人生,此刻都成了压在天平一端的、沉甸甸的、血淋淋的砝码。

“前世……”苏清雪的声音再次传来,轻得像叹息,混杂在风暴怒吼中却清晰得残忍,“在最后那个电话和你……之间,我选了‘大局’,选了‘理性’。我告诉自己,不能被情感绑架,不能因为少数人牺牲更大的利益……”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满是破碎的玻璃渣:“然后我失去了你。用了两辈子,我才想明白,陈默,有些选择根本没有对错。有的只是……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你能不能承受得起选择之后,每一个漫漫长夜啃噬心脏的后果。”

陈默感到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的怀表搏动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烫,仿佛要炸开。

“陈默,”她叫他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带着诀别的温柔,“这次,我想选他们。选这些有名字、有面孔、会哭会笑、被人深深爱着也深深爱着别人的……具体的人。”

“可你——”陈默的声音终于冲破阻滞,却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代价。”苏清雪轻声说,背景音里,飞行器引擎的轰鸣陡然加剧到新层级,转向的过载警报尖锐响起,“但如果这次,我能换回他们……如果我们的战友,不用在胜利之后,面对比死亡更空洞的虚无……那我觉得,很值。”

“疾风”在全局监视屏幕上的轨迹,划出一道决绝的、尖锐的弧光,彻底转向。

“苏清雪!”陈默低吼,声音里混着绝望、愤怒和巨大的恐慌,“我命令你停下!这是命令!”

回应他的,是频道里轻轻的、几乎被引擎声淹没的三个字:

“对不起。”

以及紧随其后,那带着无尽疲惫和奇异温柔的最后一句:

“这次,就让我任性一次吧。就像……你当初把离婚协议递给我时那样任性。”

“放心,我不会坐以待毙。别忘了,我可是……死过两次的人了。”

嗞——

通讯中断。

忙音。

单调、重复、冰冷的忙音,像一根生锈的铁钉,被狠狠凿进陈默的鼓膜,钉入大脑深处。

他僵立在原地,屏幕上的红色光点正朝着与黑塔、与生路、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孤独而坚定地移动。指挥中心里,绝望的啜泣、粗重的喘息、拳头砸在控制台上的闷响,交织成一片。老猫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铁砧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屏幕上母亲苍老惊恐的脸,浑身肌肉绷紧如铁。

陈默的视线缓缓扫过这一张张苍白、绝望、被痛苦扭曲的脸。

他当然想救。每一个都想救!

理智的尖啸在颅腔内回荡:这是陷阱!K的目标从头至尾都是苏清雪!是她的特殊,是她身上的秘密,是她作为“钥匙”的可能性!交出了她,就等于交出了破解“方舟”、终结这一切的唯一希望!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的终局!

但情感的烈焰焚烧着五脏六腑:凭什么?!凭什么要让这些活生生的人,让他们视若生命的情感与记忆,让他们之所以为人的“存在”根基,来为那个冰冷而遥远的“大局”殉葬?!就因为他们不够特殊?不够重要?不够成为那把“钥匙”?

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强大的力量在他灵魂深处疯狂撕扯、对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硬生生劈成两半。前世独自走向悬崖时都未曾体会过的、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混合着对K的滔天恨意、对苏清雪孤身赴险的揪心恐惧、对眼前战友痛苦的感同身受,化作黑色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

他死死按着胸前那滚烫的、搏动得如同垂死心脏的怀表。

表壳的灼热几乎要烙穿衣物,灼伤皮肤。那里面,锁着她前世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藏着她今生拼尽一切笨拙奔赴的答案。

而现在,她又选择了转身。

又一次,独自走向深渊。

又一次,他眼睁睁看着,却似乎……无能为力。

一种比南极万年冰芯更刺骨的寒意,从他紧握怀表的掌心爆炸般蔓延,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冰封翻腾的怒火与恐惧。冷。冷得灵魂都在战栗。

但他不能倒下。

苏清雪用她的“任性”,用她决绝的背影,将最终的选择权——不,是将这没有选择余地的绝境,连同这满室战友血淋淋的绝望与希望,一起沉重地、粗暴地、不容拒绝地,砸回了他的肩上。

陈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所有翻涌的痛楚、彷徨、暴怒、挣扎,如同被极寒瞬间封冻的潮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冰冷、极致平静、也极致疯狂的决绝。那眼神,深不见底,宛如暴风雪前夕死寂的冰原,让所有无意间对上他视线的人,都从脊椎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屏住呼吸。

“林薇。”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却奇异般地平稳,带着一种斩断了一切犹豫、磨去了所有情绪、只剩最纯粹行动力的金属质感。

“重新计算‘疾风’变更航向后的所有可能路径。标出K最可能布设拦截点的坐标,评估我方现有火力进行远程支援的可能性,哪怕只有干扰作用。调用所有剩余算力,同步尝试破解‘缘灭炮’公开频段的信号特征,寻找理论上的干扰节点。”

“周锐。”他的视线转向另一位核心,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要你在十二分钟内,给我一个从外部物理层面瘫痪‘缘灭炮’的方案。”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刺目的倒计时——22:30——“这是你仅有的时间。不考虑代价,我只要可能性。”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全场,扫过每一双或通红、或茫然、或绝望、或期待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通讯静默结束。通知所有‘破晓行动’参与单位,第一阶段目标不变,按最高战备继续执行。”

“我们——”

他五指收紧,掌心的怀表滚烫,仿佛在灼烧,又仿佛在与他一同搏动。屏幕上,倒计时正无情地跳向22:29。

“——还没有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