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神里那两团癫狂的幽绿火焰,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不是愤怒的熄灭,而是所有燃料烧尽后,彻底变成一摊冰冷、死寂、毫无生机的灰烬。
“你送错了。”
她的声音平直,冰冷,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河面。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在说出这句话时,她周身的雾气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收缩了一下,仿佛连这具由纯粹执念和阴气构成的存在,都无法承受这句话所代表的、终极的荒谬与悲哀。
那悲哀源自“苏婉”本人,源自一百二十年前那个投河少女最深的绝望。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两只手,分别捏住了信纸相对的两角。手指苍白,稳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心死般的决绝。
慢慢地,慢慢地,向两边拉扯。
“不!”牧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失声喊了出来。
“嗤啦------”
一声轻微、清晰、却仿佛响彻灵魂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河面上荡开。
那封娟秀小楷写就的、承载了她全部生命重量与最后温存的信笺,在她手中,被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撕开了一道刺眼的口子。
她没有继续撕碎,就保持着那个撕裂的姿势,像是定格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塑。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岸边面无人色的牧尘。
月光重新照在她脸上,那张脸此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万念俱灰的平静。比刚才的疯狂,更让人不寒而栗。
“你送错了。”
她的声音平直,冰冷,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河面。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牧尘的耳朵里。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过了牧尘,望向了虚空深处,某个更寒冷、更黑暗的地方。
“他在等我。”
“我也……在等他。”
“我们……都在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周身尚未散尽的浓雾如同听到了号令,猛地向内收缩、翻卷!像一块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在她被浓雾彻底吞噬的前一刹那,牧尘看见了她的最后一眼——
那死寂的眼底最深处,极快速、极微弱地,闪过一点光。
不是期盼,不是希望。
是溺水者在下沉前,望向水面上最后一缕扭曲的光影时,那种本能的、绝望的……不甘。
然后,雾散了。
河面恢复了平静。月光依旧,粼粼的波光晃动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只有岸边牧尘面前的泥地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是被撕开了一道狰狞裂口、边角被无形的水渍浸得发皱卷曲的第八封信。它去而复返,带着比离去时沉重百倍的、冰冷的绝望。
牧尘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得失去了知觉。耳朵里还回荡着那声嘶吼和裂帛般的轻响。
过了很久,他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缓缓地、极其迟缓地弯下腰。
手指触到信纸的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上来,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捡起信。那道裂口斜贯纸面,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那些娟秀的、曾饱含温度的字迹上。
他看着那道裂口,又抬起头,望向眼前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河面。
冰冷的、沉重的明悟,如同这腊月河底的寒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口。
他懂了。
全都懂了。
陈继业祖孙三代守护的,是另一份等待,另一段遗憾。他们珍藏的七封信,或许是真情,或许是慰藉,但不是苏婉的“砚青”。
苏婉要送信去的地方,从一开始,就不是阳世的某个地址。
她要找的那个人,或许早已不在人间。或许……也和她一样,魂魄不知漂泊在何处,经历着同样漫长而无望的、看不见尽头的等待。
他手里这封被撕开的信,是一封……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投递的、寄往幽冥的绝笔。
而苏婉最后那一眼里,几乎被死寂淹没的不甘,指向的,或许正是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连她自己,都可能不知道,“砚青”究竟在何方。
天边,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蟹壳青。
牧尘握着那封冰凉刺骨、仿佛有千斤重的残信,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神木小屋的方向挪去。
小小的身影在渐亮的天光里,被拉得很长。脚步有些踉跄,像是背负着看不见的重担,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
晨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毫无温度地洒向苏醒的村落。
而在千里之外,同样的晨光,正暖洋洋地照进实验小学崭新的教室。
牧晨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他摊开的课本上跳跃。旁边,千柳正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什么,小脸兴奋得发红。广播里,欢快的上课铃声清脆地响起。
一个孩子,将步入阳光下的学堂,翻开人生崭新的一页。
另一个孩子,却攥着一封不知寄往何处的幽冥残信,站在了生与死、已知与未知模糊的边界线上,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兄弟二人的路,在这个清晨,被命运的河流冲向了截然不同的两岸。
而那月牙河,依旧沉默地流淌。它隔开了生死,隔开了冷暖,也隔开了……两个同样七岁、却注定走向不同世界的孩子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