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也一直没睡。
向志学沉默了一下,在黑暗中开口,声音干涩:今天在陈老师家,碰到个人。
去年总来厂里找我的那个陈海。
张秀似乎回忆了一下:那个......想让你去他们乡镇企业的?
嗯。他今天又提了,说只要能帮他们解决一个技术难题,愿意出......两百五十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头。向志学清晰地感觉到,身旁妻子的呼吸顿了一下。黑暗中,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瞬间睁大的眼睛,和那眼中必然闪过的、对于困境可能得到解脱的刹那光亮。
然而,那光亮只存在了一瞬。张秀猛地翻过身,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声音因急切而发颤:你答应了?志学,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厂里规定多严你不是不知道!去年技术科老刘接私活被开除,全家下放回原籍的事儿你忘了?咱们不能冒这个险!这可是挖社会主义墙脚啊!要是被人发现了,你这个先进工作者的名声就全完了!咱们一家可怎么活?
她的反应完全在预料之中,甚至比他自己的第一反应还要激烈。在那个把铁饭碗集体荣誉看得比天还重的年代,她的恐慌如此真实而尖锐。
向志学没有反驳,只是在一片漆黑里,借着窗外积雪映进来的微光,看着妻子模糊的轮廓。
他看到她那件穿了多年、领口已经磨破的棉毛衫,看到搭在被子上的、因为常年浆洗而露出原色甚至有些发亮的旧棉袄。白天里,牧晨那双露出大脚趾的棉鞋,无声地放在门边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混合着无力、酸楚和不甘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那些响亮的口号、严苛的规定,在妻子憔悴的面容和孩子破旧的衣物面前,第一次变得如此苍白、如此……遥远。
他伸出手,在被子下找到张秀那双因寒冷和劳作而粗糙冰凉的手,轻轻握住。
“别担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异常平静,“我没答应。”
他顿了顿,仿佛是说给妻子听,也像是说服自己,最终只化作一句:
“我再想想。”
向志学知道,从今晚开始,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埋头苦干的国企工人了。生活的重担,像这厚重的积雪一样压下来,已经让他不得不做出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