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湾的晨雾尚未在大齐的海图上完全消散,一封来自南疆平南王府的加急密报,便如一支冰冷的箭矢,穿透了京师春日和煦的空气,直抵紫禁城御书房。
彼时,司徒清漓刚刚结束一场关于新式农具推广预算的朝会。王宴之正与她并肩走向御书房,手中还拿着一份江南丝商转型棉纺织业的请愿书,低声讨论着专利税率的微调方案。
内侍总管几乎是踉跄着扑进门,将那只密封的铜管高举过头顶,声音发颤:“陛、陛下……南疆,太上皇……”
司徒清漓的心猛地一沉,接过铜管的手异常平稳,但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金属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迅速拧开密封,抽出里面的素笺:“太上皇沉疴骤发,毒入膏肓,药石之力已穷,恐时日无多。陛下若有未尽之言,宜速来。”
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太上皇司徒星竹当年在二皇子宫变中,本就身中奇。虽经沐夫人竭力救治保下性命,但元气大伤,根基已毁。这些年静居南疆温泉行宫调养,不过是拖日子罢了。清漓深知这一点,只是没想到,这最后的日子,来得如此突然。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的决断。
“传旨:朕即日南巡,探望太上皇。朝中政务,由皇夫王宴之监国,与内阁诸位重臣共理。一应奏报由皇夫与内阁整理后,每日通过电报汇报给朕。”
她的语速很快,却条理分明,“命黎川点选三十暗卫,轻装简从。备最快的马车,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
“陛下,您感染风寒未愈,御医说需静养,如此长途跋涉……”王宴之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担忧。
“无事,偶感风寒而已。”清漓打断他,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父皇……待我如亲女,教养十年。此一面,必须见。”
她看向王宴之,放缓了语气,“京中,就拜托你了。若有急务,可用新设的南疆电报中继站联络。”
王宴之知道劝不住,深深一揖:“臣,定不负所托。陛下……一路珍重。”
不过两个时辰,一切安排就绪。司徒清漓只带了黎川及精干暗卫,乘坐特制的、装有简易弹簧减震装置的马车,悄然出了京师,向南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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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南疆温泉行宫。
这里的春日比京师浓郁得多,花木葳蕤,空气中弥漫着温泉特有的硫磺气息与草木清香。
然而行宫深处那间最大的殿宇内,却萦绕着淡淡的药味与一种生命流逝的沉寂。
司徒清漓风尘仆仆,眼底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青影,挥手止住了欲通传的宫人,轻轻推开寝殿的门。
太上皇司徒星竹半靠在厚厚的锦垫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被。
他比离京时苍老消瘦了许多,脸颊凹陷,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平和。沐夫人正为他施针,见清漓进来,微微颔首,无声地退至一旁。
“来了?”太上皇的声音有些微弱,却带着笑意,目光落在清漓脸上,仔细端详,“跑得这么急,脸色都差了。朕还没咽气呢。”
熟悉的、带着些许调侃的语气,让清漓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鼻尖却有些发酸。
她走上前,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太上皇枯瘦的手,触感微凉。“父皇。”她唤道,声音有些低哑。
“哎。”太上皇应了一声,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路上辛苦。”
清漓喉头一哽,摇了摇头。
太上皇却笑了笑,目光有些悠远:“想起你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了。那么小一点,安安静静地跟在清玉身边,眼睛却亮得很,偷偷打量朕,还说朕长得比你父王英武,哈哈哈………后来你住到宫里,清羽那孩子还病着,恹恹的,也不爱理人。你呢,就端着一碗药,坐在他床边,小声跟他说京城的蝴蝶有多大,冻梨有多甜……他就那么听着,后来竟真把药喝了……”
回忆的闸门打开,往事潺潺流出。清漓也想起了那些岁月。生父平南王远在南疆,她与兄长清羽在深宫之中,名义上是质子,实际上太上皇并未苛待,反而给予了相当的关爱与教育。
尤其是对她,几乎是将她带在身边,出入书房,批阅奏章时也不避着她,偶尔还会考问她一些时政看法。
“朕那时就想,这孩子心性坚韧,又通透,可惜不是男儿身。”太上皇缓缓道,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现在想来,是男是女有何要紧?你比朕所有的儿子都强。”
“是父皇教得好。”清漓真心实意地说,“若非父皇当年允我在侧,耳濡目染,我后来处理政务,不会那般顺手。在许多事上,我的做法,其实都有父皇当年的影子。”
在她心中,这位抚养她长大、传授她帝王心术的伯父,某种程度上,比远在南疆的亲生父亲更接近“父亲”的角色。
太上皇闻言,眼中泛起欣慰的光,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化为一片复杂的沧桑。
“教得好?呵……”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深重的疲惫与自责,“清漓,你不必安慰朕。朕在位二十余年,国库何时真正充盈过?天灾人祸,按下葫芦浮起瓢。最失败的……是朕教出来的儿子。”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痛楚,“一个,企图弑父篡位;其他的……要么庸碌,要么在兄弟阋墙中丢了性命。朕这个父亲,做得太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