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我所行,当使‘法可守、事可验、名可让’。
凡我所言,先利社稷,再利百姓,后利曹氏。”
他放下笔,才觉手心仍有薄汗——不是惧,而是知所慎。窗外雨声渐和,他忽然明白父亲何以让自己留洛阳:这里的每一纸诏札,每一次对答,皆是刀锋上起舞。
门外传来荀彧的脚步。荀彧站在门槛,负手而笑:“明日进宫,你只需带两样——底线与诚意。其余的,交给制度。”
曹昂起身一揖,郑重答:“谨记。”
——这一夜,他不是将门少年;他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托命之臣。
曹操尚在北征。曹昂受荀彧之托,需多多与朝中宿望往来,以稳大局。
这日,他换了朴素常服,只带两名随从,前去拜访时任司隶校尉的杨彪。杨彪素有望重朝廷,曾为三公,又是杨修之父,性格耿介,素来对曹氏多有不满。
曹昂在厅堂前长揖:“杨公大名,昂久仰之。父帅在外,昂承先生教诲,愿得一闻。”
杨彪冷眼相视,心中暗道:小小公子,也敢来我府?但见他衣着朴素,语气谦和,便留他入内。
席间,杨彪试探:“丞相远在塞外,若一旦音信不通,洛阳如何自处?”
曹昂微一沉吟,答:“若父军有失,臣当率曹氏自请罪,以保天子之安。”此言虽重,却是托大局于天子,显出守礼之心。杨彪凝视良久,终于露出一丝点头:“少君尚知大义,倒与我所料不同。”
此后,杨修偶来曹府,便常与曹昂谈诗论赋,两人渐生私谊。
另一日,荀彧特意安排曹昂去见侍中陈群。陈群素以慎密有度、通晓律令着称,后世正是他定下九品中正制。
曹昂初见陈群时,正值其在案前细阅章表。曹昂请教:“近见民间讼狱多积,先生可有良方?”
陈群答:“律文繁而吏治懈,百姓无所适从。若能简要纲纪,使上可遵,下可行,乃当务之急。”
曹昂心中暗记,回府后特地整理出《简约十条》,多是他与陈群夜谈所得,如“讼事限日裁决”、“仓粟明册不重征”等。他托荀彧转呈,竟得朝中诸公称许。陈群由此对曹昂另眼相看,两人往来渐密。
秋日的建康坊,一场文人小集在士人应玚家中举行。应玚乃建安七子之一,文章俊逸。曹昂托友人引荐,席间与应玚、徐干对饮。
应玚见他谈吐沉稳,不似寻常世家子弟,笑道:“公子亦好文耶?何不赐诗一首?”
曹昂略一思忖,提笔写下四句:
“北风卷胡沙,白狼山未央。
功归汉室主,心系洛阳堂。”
席间诸人读罢,皆击节称善。徐干更道:“公子之心,真诚而不逾矩。”
这一夜,曹昂与几位建安文士结下深交。他们或作赋相和,或纵论时事。应玚酒酣,笑言:“若公子久留洛阳,必成我辈文友之首。”曹昂含笑,心下却知:他肩上不只是诗酒风流,还有整个曹氏的基业。
归府途中,洛阳街道静寂。随从见他满袖皆是文士们题写的诗笺,感叹道:“公子今日可谓满载而归。”
曹昂却轻声道:“满载者,不在诗酒,而在人心。父亲临远,若无朝臣相助,曹氏纵有百万雄兵,终属孤军。”
说罢,他抬头望向宫城方向,心中默念:愿以我真心,换曹氏长久安稳。
建安十一年冬,洛阳的雪下得正紧。曹昂披着狐裘立在窗前,看着院中一树老梅。他心中早有打算:父亲在北方征战,自己留守京师,肩负稳固曹氏的重任。可兄弟中,曹丕随父远征,曹植却仍在洛阳,只以文采为名。
若不为子建铺一条正路,他的才名终究流于浮华,反为父亲所忌……
想到此处,曹昂唤来随从:“备车,我要带四弟去见几位名士。”
当日,曹昂带着曹植去拜访王粲。王粲避乱荆州后留在洛阳,以博学知名。
二人入厅时,王粲正倚案抚琴,闻声抬首,目光落在年少意气的曹植身上。
曹昂拱手:“粲公,家父久闻尊名。今日携舍弟子建来,愿一叙。”
王粲笑而点头,却神色未免疏淡。曹昂见状,暗暗用心,顺势道:“舍弟素好文辞,偶有小作,不敢班门弄斧。若粲公不弃,还请一观。”
曹植起初有些腼腆,在兄长眼神鼓励下,提笔写下七言四句:
“长风万里破霜寒,
白雪孤城夜更阑。
借问文章谁与敌?
洛阳才子共登坛。”
王粲读罢,眼睛一亮,拍案笑道:“好才!不愧是丞相公子。”
数日后,应玚设文酒雅集,邀洛阳诸生。曹昂特意携曹植同去。
席间文人相争,徐干出题:“请作赋以咏雪。”许多宾客踟蹰,曹植却援笔而作,一气呵成,辞采瑰丽,座中皆为之侧目。
然而有人低声讥讽:“丞相公子,文采虽盛,岂知世务?”
曹植一愣,还未来得及回应,曹昂已笑着举杯:“子建少岁,志在辞章。所谓‘文章经国之大业’,正是辅政之本。今日诸公得其辞采,他日必见其用世。”
一席话,既护了曹植,也抬高了他的身价。
夜归途中,马蹄踏雪。曹植满脸兴奋:“大哥,今日若非你,我只怕要被那人讥笑一番。”
曹昂拍拍他的肩:“子建,你才名天下无双,但才名太盛,反会惹嫌疑。为兄今日所为,不过是替你立些清誉,让人知你不止辞章,亦能济世。”
曹植默然,眼中闪烁复杂情绪,半晌才郑重点头:“我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