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春分总裹着一层湿润的软,银杏小院的柳枝抽出嫩黄的芽,风里带着玄武湖飘来的水腥气,混着腊梅谢幕后残留的淡香,漫进半开的窗棂。江恋棠跪坐在飘窗上,怀里摊着那本画满沙枣林的插画本,指尖停在冬至那日补画的“并肩看雪”页上——沈亦舟背着相机的肩线画得略窄了些,她正用沙枣木笔蘸着赭石色修改,笔尖划过纸面时,突然想起马大爷工坊里那堆待发的非遗订单,心里竟泛起几分惦念。
“在跟画里的我较劲?”沈亦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提着刚从菜场买回来的春笋和荠菜,相机包上的沙枣核挂坠还沾着晨露,“刚跟马大爷通了电话,他说茶染布的颜色总不稳定,染出来的挂绳要么偏深成了墨褐,要么偏浅没了沙枣木的质感,两百个挂件的挂绳还没凑齐。”
恋棠立刻抬眼,插画本从膝头滑到腿边也没顾上捡:“是不是我们上次说的茶籽比例不对?我记得当时试染时,用三成茶籽、七成山泉水煮出来的颜色最正。”她起身时带倒了飘窗上的颜料盘,鹅黄色的颜料溅到画纸边缘,刚好落在“并肩看雪”里的沙枣枝上,倒像是早春要抽芽的样子。
沈亦舟走过来帮她收拾颜料,指尖蹭到画纸上的鹅黄,忽然笑了:“倒省得你再画新芽了。马大爷说村民们试过好几次,要么煮太久把布煮脆了,要么煮太短固色不好,他想让我们要是有空,回去帮着看看。”他把收拾好的颜料盘放在桌上,从相机包里拿出一叠照片——是他前几日整理的“沙枣林冬韵”后续,其中一张是小木抱着保温桶站在雪地里,桶沿还沾着沙枣粥的甜渍。
恋棠翻照片的手指顿了顿,抬头时眼里亮着光:“我们明天就回去吧?正好把新设计的‘沙枣芽’挂件图样带给马大爷,春天的挂件不该只有平安二字,加两笔新芽才够鲜活。”她说着就去翻衣柜,把去年穿的藏青色冲锋衣找出来,衣兜深处还掉出一颗晒干的沙枣核,是冬至那日小木塞给她的,说“留着春天种”。
沈亦舟看着她忙乱的样子,笑着把沙枣核捡起来放进相机包:“早就订好明天一早的车票了,顺便带了新的茶染布样品,是在老门东那家非遗工坊买的,能当参考。”他走到飘窗边,把恋棠落在那里的插画本捡起来,指尖拂过画里马大爷的皱纹——上次画冬至图时,老人眼角的笑纹画得浅了,这次回去正好补全。
第二日清晨的高铁上,恋棠靠在沈亦舟肩头,手里拿着速写本勾“沙枣芽”挂件的图样。笔尖在纸上画了三版:第一版是新芽绕着“平安”二字,第二版是芽尖顶着小雪花(算是对冬至的呼应),第三版干脆把“平”字的竖画改成了芽茎,刚画完就被沈亦舟抽走了本子。
“第三版好,”他指着“芽茎平字”的图样,“马大爷刻的时候不用额外加图案,顺着笔画就能带出新芽的意头,省力气。”他说着从相机包里拿出平板,调出昨晚做的茶染配方表,“我查了资料,茶染时加一勺草木灰水固色,煮的时候用文火慢炖,布要先在米汤里泡半小时,这样颜色会更匀。”
恋棠凑过去看平板上的表格,字里行间还标着红色的批注——“草木灰需用梧桐叶烧的,马大爷说过梧桐灰软,不伤布”,心里忽然暖得发慌。她想起去年第一次来东乡时,沈亦舟还是个只专注拍风景的记者,如今却会为了茶染布的配方查半宿资料,连草木灰的种类都记得清楚,这份细心,比画里的阳光还要暖。
高铁到站时已近正午,马大爷和小木早站在车站外的老槐树下等了。小木穿着去年那件红色羽绒服,只是拉链拉到了胸口,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看到他们就跑过来,把布包往恋棠手里塞:“恋棠姐!这是我妈腌的沙枣芽咸菜,早上刚装的,配粥吃最香!”
马大爷跟在后面,藏青色棉袄的袖口沾着茶褐色的染渍,手里握着一卷没染好的布:“你们来得正好,昨天煮坏了三匹布,李婶都要把她家的茶籽全搬来了。”他把布展开给他们看,边缘处果然泛着焦脆的白,“我总觉得是火候的问题,可守在炉子边盯着,还是不行。”
恋棠接过布摸了摸,布面粗糙得有些扎手,确实是煮过头了。她抬头看向沈亦舟,两人对视一眼就有了默契——沈亦舟去车上拿茶染样品和配方表,她跟着马大爷去看煮布的炉子,小木则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嘴里念叨着“恋棠姐这次要教我画新芽,我也要在挂件上刻芽尖”。
马大爷的工坊比冬至时热闹了不少,院子里晾着十几匹半干的白布,竹竿上还挂着几个没完工的沙枣木挂件,其中一个的“安”字刻到一半,木纹里还嵌着木屑。炉子里的柴火没熄,冒着淡淡的青烟,旁边放着三个陶缸,分别装着茶籽粉、山泉水和没泡的布,缸沿上的粉笔字写着“3月15日试染3号”,字迹被水汽浸得发虚。
“你看这缸布,泡了快两小时,捞出来煮的时候还是散的。”马大爷指着中间的陶缸,里面的白布像泡发的棉絮,“上次你们在的时候,布泡半小时就够了,是不是春天的水太凉了?”
恋棠蹲下来摸了摸缸里的水,确实比冬天的溪水暖些,却没到烫手的程度。她想起沈亦舟查的资料里说“布需用温水泡”,便起身去找theroter(她特意带了厨房用的),刚打开背包,就见沈亦舟提着非遗工坊的茶染样品走进来,样品布被叠成了方块,边角处还贴着标签:“梧桐灰+茶籽=1:3,文火40分钟”。
“我们先试一块小的。”沈亦舟把样品布展开,又拿出配方表递给马大爷,“第一步先把布在米汤里泡半小时,米汤要温的,不能太烫;第二步煮茶染水时,先放茶籽粉煮十分钟,再放梧桐灰,火要调到最小,保持水面冒小泡就行。”
小木立刻跑去厨房拿米汤,马大爷则找了块小方布,恋棠蹲在炉子边调火候,沈亦舟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的陶锅、茶籽粉和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倒像是幅生动的“非遗协作图”。半小时后,当那块小方布从茶染水里捞出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淡褐色的布面匀净得很,摸起来软乎乎的,和沈亦舟带的样品布几乎一模一样。
“成了!”马大爷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伸手摸了摸布面,又把布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茶籽的香,还有点沙枣木的温气,就是这个味!”他转头对着院外喊,“李婶!王叔!茶染布成了!你们快来看!”
没过多久,院子里就挤满了村民。李婶手里还拿着刚蒸的桃花糕,塞给恋棠一块:“姑娘们就是聪明,我们试了十几天都不行,你们一来就成了。”王叔则提着一筐新鲜的茶籽,放在陶缸边:“这是今早刚摘的,还带着露水,够煮剩下的布了。”
小木抱着那块成功的茶染布,跑到院子里的竹竿下比划:“恋棠姐,我们现在就染挂绳吧?我想把新挂件的挂绳都染成这个色,等春天种沙枣树的时候,挂在树苗上肯定好看。”
恋棠咬了口桃花糕,甜香里带着淡淡的花香,她点头时看到沈亦舟正举着相机拍小木,镜头里的孩子笑得露出小虎牙,布兜里还露出半块沙枣糕——想来是马大爷早上塞给他的。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该画进插画本里,便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趁着大家热闹的劲儿,快速勾了幅“工坊试染图”,角落里还画了块冒着热气的桃花糕。
接下来的三天,工坊里天天热闹得像过节。恋棠和沈亦舟几乎天天泡在院子里,帮着马大爷煮茶染水、晾布,偶尔也教小木画“沙枣芽”的图样。沈亦舟则忙着拍素材,从茶籽采摘到挂绳缝制,每个环节都拍得仔细,晚上还在工坊的桌子上整理照片,把最好的几张洗出来贴在墙上——其中一张是恋棠蹲在炉子边调火候,侧脸被火光映得泛红,马大爷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茶籽粉正要递过去,画面暖得像裹了层糖。
第四天清晨,恋棠刚帮李婶把染好的挂绳晾好,就见马大爷拿着手机急匆匆地走进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订单方刚才打电话,说要加一百个挂件,说是北京的一家文创店要的,月底就要交货,这可咋整?”
院子里的热闹瞬间静了下来。李婶手里的缝针顿在布上,王叔摸了摸筐里的茶籽,小声说:“现在做的话,沙枣木坯不够,村里的木工师傅只有三个,赶工也未必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