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鹅毛雪片，在关中平原这片被遗忘的荒村里肆虐。破败的土坯房坍塌了大半，残垣断壁在风雪中瑟缩，像被啃剩的骨头。唯一还能勉强遮风的，是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地庙。断臂的土地公泥像下，一点如豆的昏黄油灯光芒，映出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
顾西风。
曾经玄衣锦袍、指点大明金融风云的顾大掌柜，如今裹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旧羊皮袄，头发凌乱地结着冰绺，脸上满是冻疮和污垢，只剩下一双眼睛，依旧深陷却锐利如鹰隼，在昏暗中闪烁着不甘与算计的幽光。
他颤抖着、僵硬如同冻萝卜的手指，正死死攥着一块黑褐色的、比砖头还硬的东西——草原奶茶砖。这是他仓惶逃出京师时，唯一能顺手捞到的“硬通货”。当初何等风光，熊猫债草原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竟沦落到啃这玩意儿续命！
他张开嘴，露出几颗还算完好的牙齿，对着奶茶砖坚硬冰冷的棱角，狠狠咬了下去！
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半块崩飞的奶茶渣子像暗器般激射出去，打在泥墙上，留下一个白点。顾西风捂着嘴，痛苦地闷哼一声，一股腥甜在口腔里弥漫开——牙龈出血了。再看那奶茶砖，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牙印，连点粉末都没啃下来。
“呵…呵呵…”顾西风看着手里这块“草原黄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充满自嘲的惨笑。冰凉的砖体硌得掌心生疼，一如这残酷的现实。金融帝国的美梦，如同这冻硬的奶茶砖，看似坚硬，实则一碰就崩碎，连口热乎的都没有。
他正要用冻僵的手指，尝试去抠那牙印里的一点粉末，聊胜于无——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庙外死寂的风雪夜！声音短促、惊恐，充满了临死前的绝望！
顾西风浑身一僵，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手中那块“救命”奶茶砖，“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紧接着，是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战马的惊嘶！还有更多压抑的、濒死的闷哼！
“敌袭！”一个浑身浴血、头盔都歪了的亲卫连滚带爬地撞开破烂的庙门，踉跄着扑倒在顾西风面前，脸上混合着血污和极致的恐惧。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支被血浸透的狼牙箭，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羊皮纸。
“大…大人！”亲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如同风中残烛，“鬼…鬼力赤的追兵…杀…杀进来了！他们…他们射进来的箭…箭上有信！”
顾西风瞳孔骤缩，一把夺过那支染血的箭，粗暴地扯下羊皮纸卷。就着昏黄的油灯，他颤抖着展开。
羊皮纸上，是用生硬的汉字混合着北元符号写就的一行字，旁边还画了个潦草的狼头印记：
「悬赏：顾西风首级。死活不论。」
「酬：上好粟米，壹万石整。」
「鬼力赤·金狼汗，亲笔。」
落款处，一个鲜红的、带着血腥气的狼爪印，如同催命符，狠狠盖在顾西风的名字上！
万石粮…换他这颗人头？！
顾西风捏着羊皮纸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无边愤怒和荒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顾西风！玩弄债市于股掌，算计九边如棋局！他的脑袋，他的谋划，他的金融帝国蓝图，难道就只值…一万石粮食？！还是鬼力赤那个莽夫出的价？！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对他毕生心血的极致羞辱！
“噗——！”急怒攻心，加上连日饥寒交迫，顾西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暗红的淤血猛地喷在羊皮纸上！将那狼爪印和他自己的名字，染得更加狰狞刺目。
“大人！”亲卫惊呼。
“走！”顾西风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理智被求生的疯狂彻底吞噬。他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嘶吼道，“突围！向西！去西安！”
庙外，喊杀声和惨叫声已经如同潮水般涌近！鬼力赤的追兵显然得到了死命令，攻势异常疯狂！
仅存的十余名亲卫，个个带伤，却爆发出最后的凶悍。他们如同护崽的狼群，死死拱卫在顾西风周围，用血肉之躯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弯刀和箭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热血泼洒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固成刺目的黑红冰晶。
顾西风被两名最忠心的亲卫夹在中间，跌跌撞撞地冲出破庙，一头扎进茫茫风雪之中。身后，是追兵疯狂的嚎叫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逃亡！亡命的逃亡！
风雪如同实质的墙壁，阻挡着视线，也吞噬着体力。顾西风只觉得肺里如同塞满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身后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有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擦身而过！
终于，一条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巨大冰涧，如同天堑般横亘在逃亡路上！涧宽数丈，底下是湍急的、尚未完全封冻的冰冷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泡沫，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
前有深渊，后有追兵！
绝境！
“大人！没路了！”亲卫绝望地看着深涧，声音嘶哑。
追兵的马蹄声和狰狞的呼喝声，已经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在风雪中摇曳，如同索命的鬼眼！
顾西风脸色惨白如雪，看着深涧，又看看身后那越来越近的追兵，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难道…真要命丧于此？被当成粮食换掉？
就在这时！
“大人！得罪了！”一个满脸血污、只剩独臂的亲卫小队长，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猛地将手中卷刃的腰刀狠狠插进冻土！
“兄弟们！搭桥！”他狂吼着，第一个朝着深涧边缘扑去，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却不是跳向对岸，而是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砸在了靠近他们这一侧的、陡峭湿滑的冰壁上！
“老张头！”其他亲卫目眦欲裂！
但下一秒，明白了！
“搭桥！送大人过去！”剩下的九名亲卫，眼中含着血泪，却没有丝毫犹豫！一个接一个，如同扑火的飞蛾，怒吼着扑向深涧边缘！
噗通！噗通！噗通！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狠狠砸在冰壁上，砸在第一个跳下的独臂亲卫身边！一个叠着一个，用肩膀、用脊背、甚至用头颅，在冰冷湿滑、近乎垂直的冰壁上，硬生生搭起了一座…由血肉之躯构成的、通往对岸的“人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