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口粘稠、带着浓烈腥甜和煤灰味道的黑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在面前冰冷的煤堆上,如同泼墨!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面朝下栽进了那堆还带着余温的乌黑煤块之中!
“蒯大人——!”
“老蒯!”
惊呼声四起!离得最近的王铁柱独臂猛地伸出,却只捞到蒯祥一片飘起的衣角。
李拾一个箭步冲过去,和几个工人七手八脚地将蒯祥从煤堆里翻过来。蒯祥脸色灰败,嘴唇发绀,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嘴角还在不断溢出暗黑色的血沫。
“大夫!快叫军医!”李拾厉声吼道。
在慌乱撕开蒯祥胸前被煤灰和汗水浸透的衣襟,试图给他顺气时,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早已被汗水和煤灰浸染得发黄发黑的纸片,从蒯祥的内衬口袋里滑落出来,飘落在沾满黑血的煤堆上。
李拾眼疾手快,一把抄起。
展开。
是诊断书。
字迹潦草,却触目惊心:
【大同驿工部主事蒯祥】
【症:炭毒入肺(煤工尘肺),日久,肺络痹阻,气血壅滞。】
【脉:沉涩而结。】
【断:病入膏肓,药石难为,宜静养,忌劳、忌烟尘、忌忧思…】
【落款:太医院王济仁腊月廿三】
腊月廿三!那已经是整整十天前!这十天,蒯祥就是拖着这样一副被宣判了“药石难为”的身体,日夜钉在这灼热的地狱里,指挥着这两头钢铁巨兽,榨干自己的最后一丝生命,去拼那五十万块救命的粮!
“蒯祥…你…”李拾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诊断书,手指关节捏得惨白,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临时搭建的急救棚内,寒风依旧能从缝隙里钻入,带来刺骨的寒意。一盏昏暗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将棚内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蒯祥被安置在铺着厚厚皮毛的简易担架上,身上盖了好几层棉被,却依旧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动着瘦削的身体痛苦地蜷缩,咳出的不再是血,而是带着煤灰颗粒的、粘稠的黑痰。他脸上蒙着一块浸湿的白布,用以缓解呼吸道的灼痛,露出的额头滚烫如火炭。
李拾半跪在担架旁,手里捧着一个用厚棉布包裹的物事。棉布揭开,里面是一块块棱角分明、冒着森森寒气的淡蓝色晶体——硝石!他将硝石小心地放入一个牛皮水袋,又加入少量清水。刺耳的“嗤嗤”声立刻响起,水袋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厚厚的白霜,温度骤降!
李拾迅速将冰冷刺骨的硝石冰袋,轻轻按在蒯祥滚烫的额头上。
“呃…”刺骨的冰凉让蒯祥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随即,那几乎要将脑浆煮沸的灼热感似乎被这冰冷强行压制下去一丝。他艰难地掀开蒙嘴的白布一角,露出干裂发紫的嘴唇,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在李拾脸上。
“冰…冰袋…李大人…好…好手段…”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锣,却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值…值了…五十万块…省着点…够…够右卫的兄弟…吃…吃上七八天了…”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病态的满足和骄傲。
“闭嘴!省点力气!”李拾低吼着,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按住那个不断散发着寒气的冰袋,仿佛想用这冰冷,冻住蒯祥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之火。
就在这时!
“唏律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马嘶,混合着沉重的撞击声和木头碎裂的巨响,猛地撕裂了急救棚外呼啸的风雪和棚内压抑的喘息!
急救棚那扇本就单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和风雪狂涌而入!
一匹口鼻喷着血沫、浑身覆满冰甲、显然经历了极限奔袭的驿马,如同失控的攻城锤,直接撞塌了门口支撑棚子的木柱,带着巨大的惯性冲了进来,轰然倒在蒯祥担架旁不到三尺的地方!马背上那个冻僵的驿卒,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角落的医疗箱上,生死不知!
驿卒怀中一个沾满冰泥的竹筒滚落出来,塞子早已松动。
一卷染血的绢帛,从竹筒中滑出,在冰冷的泥地上滚开。
上面只有一行用炭笔潦草写就、却力透纸背、带着无边绝望的字迹:
【宣府急报:存粮耗尽!】
【粮道被白毛风彻底切断!】
【军民断粮!】
【速援!速援!速援!!!】
三个血淋淋的“速援”,如同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急救棚内每一个人的心脏!
刚刚因为蒯祥拼死达成五十万块产量而升起的一丝希望,被这来自前线的噩耗,瞬间碾得粉碎!
冰袋的寒气在李拾掌心弥漫,冻得他手指发麻。他看着地上那卷染血的急报,又看看担架上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被巨大绝望笼罩的蒯祥。
棚外,是吞噬天地的白毛风。
棚内,是比风雪更刺骨的绝望死寂。
只有蒯祥那破风箱般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在一下、一下,艰难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