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的房价,早就不是窜天猴能形容的了,它简直是骑了条火龙,直往南天门烧上去。李小二攥着那袋叮当作响、却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铜钱和可怜几块碎银子,站在牙行那油腻腻的柜台前,腿肚子转筋的频率快赶上隔壁王铁匠铺子里的鼓风机。
“押…押三年租金?”他舌头像是被秤砣坠住了,好不容易才把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就为看一眼那房契长啥模样?”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租铺子,而是在签卖身契,还是分期付款把自己卖了的那种。
柜台后面,那姓孙的牙人眼皮都没撩一下,正专心致志地抠着指甲缝里的黑泥。听见李小二这蚊子哼哼似的质疑,他终于舍得抬起他那颗油光锃亮的脑袋,三角眼里射出的光,比李小二钱袋里所有的铜板加起来还冷硬几分。
“嗤——”他鼻腔里喷出一股浓重的旱烟叶子混合着隔夜韭菜包子的浊气,嘴角一咧,露出几颗被烟油熏得焦黄的门牙,“怎地?嫌贵?嫌贵您出门左拐,护城河边上宽敞,躺下就睡,还不收您半个铜子儿!”他猛地站起身,肚子上的肥膘隔着薄绸衫子也跟着气势汹汹地晃了三晃,抬脚就朝旁边那条三条腿的破板凳踹去。
“哐当——哗啦!”
可怜的板凳飞出去,撞在墙上,瞬间散了架,木屑纷飞。
“瞅瞅你那点出息!”孙牙人唾沫星子横飞,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李小二汗涔涔的鼻尖上,“睁开你那小眼珠子瞧瞧!这什么地界儿?天子脚下!京!师!懂不懂?放屁都带金粉的地儿!崇文门根儿底下,知道吗?就那犄角旮旯里只能塞进一条老黄狗的狗窝,那叫价——”他故意拉长了调门,吊足了胃口,然后猛地炸雷般吼出来,“一千两!雪花银!懂吗!一千两!”
那“一千两”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小二的心尖子上。他攥着钱袋的手猛地一哆嗦,里面那点可怜的积蓄互相撞击,发出几声绝望而清脆的哀鸣,仿佛在提前为他破产的命运敲响丧钟。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完了,这京师,怕是连块能放他破草席子的地皮都买不起了。他眼前发黑,仿佛看到自己那点微薄的积蓄,连给牙行门口那对石狮子擦擦脚底板都不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把李小二压垮在地的当口,外面长街之上,骤然传来一阵极不和谐的、沉重得仿佛能把青石板碾碎的轰鸣!
“哐!哐!哐——!咯噔噔噔!”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蛮横无理、碾碎一切的霸道气势,瞬间盖过了街市上所有的喧嚣。紧接着,是几声尖锐刺耳、能把人天灵盖掀开的破锣响!
“哐哐哐——!”
“让道!让道!统统给老子闪开!压死了脚面概不负责!”一个炸雷般的粗豪嗓音紧跟着破锣声炸开。
整个牙行里的人,连同那趾高气扬的孙牙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震得头皮发麻。众人下意识地涌向门口,伸长脖子往外瞧。李小二也被裹挟着挤到了门边。
只见长街尽头,烟尘滚滚!一架奇形怪状、前所未见的铁家伙,正喷吐着浓密的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史前巨兽般碾压过来!它没有轮子,身下是两条覆盖着巨大铁板、由无数铰链连接的沉重“腿”,随着铰链的转动,那两条铁腿交替抬起、砸落!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脚下的青石板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纹迅速蔓延开去。
这钢铁巨兽身后,拖拽着一根庞然大物——一截粗壮得需要两三人合抱的巨木!表皮沟壑纵横,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岁月感,像条被降服的苍老虬龙。
巨兽的驾驶座上,蹲着个短打汉子,满面油污,嘴里叼着根草棍儿,眼神却亮得惊人,正奋力扳动着几根亮闪闪的铜杆子。
“这…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孙牙人惊得下巴差点砸在脚面上,连骂街都忘了。
履带巨兽喷着浓烟,吭哧吭哧地碾过牙行门口,那巨大的震颤让牙行门楣上挂着的“孙记牙行”牌子都跟着疯狂跳舞,随时要掉下来。它最终在街心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停住,沉重的“腿”轰然砸地,震得附近几家店铺窗棂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履带车停稳,驾驶座上那叼草棍儿的汉子灵活地跳了下来,麻利地解开后面拖拽巨木的粗铁链。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围观的、惊疑不定的人群,闲庭信步般走到了那截巨大的榆木前。
正是李拾。他今日换了身簇新的靛蓝布袍,头发用一根青玉簪子束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干净利落得像是要去赴琼林宴。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依旧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
他走到那截散发着浓烈木质气息的巨木前,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惊愕、好奇、茫然的脸孔,最终落在牙行门口脸色阴晴不定的孙牙人身上,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李拾没说话,只是朝旁边伸出了手。
旁边一个穿着同样利落短打的小伙计,立刻小跑着上前,将一把沉甸甸、闪着寒光的开山大斧,双手奉上。斧柄是深色的硬木,油光水滑,斧刃宽厚,开锋处雪亮得晃人眼。
李拾掂量了一下斧头,分量十足。他不再看任何人,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那柄沉重的开山斧!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感。
“嘿——!”
一声短促有力的吐气开声!
雪亮的斧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弧光,挟着风雷之势,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材爆裂的巨响猛然炸开!那声音之锐利,仿佛能劈开人的耳膜!
千年古榆坚韧的树心,在这势大力沉、精准无比的一击之下,如同脆弱的豆腐般应声裂开!巨大的裂缝沿着完美的中线瞬间贯穿整个木身!木屑如同被惊起的飞蝗,呈放射状猛烈地喷溅开来,纷纷扬扬,弥漫开一股浓郁而辛辣的松脂混合着木头纤维断裂的独特气息。
围得最近的前排看客被这突如其来的“木屑暴雨”兜头盖脸喷了个正着,顿时一片“哎哟”“呸呸呸”的惊叫和咳嗽声。
就在这片混乱和弥漫的木屑尘埃之中,李拾那清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清晰地刺破了所有的嘈杂:
“熊猫地产,今日开——张——!”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力量,在长街上空回荡。
他手腕一翻,那劈开了千年古榆的沉重斧头在他手中轻巧地挽了个花,仿佛没有重量。雪亮的斧尖,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猛地指向长街尽头那片被夕阳余晖染上一层诡异暗红、荒草萋萋、歪斜墓碑隐约可见的连绵土坡!
“首期地块——”李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就在那儿!”
整个长街,瞬间死寂。
风卷过,扬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片被斧尖指着的乱葬岗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沉入西山,暮色四合,给那片坟茔之地更添了几分阴森。
“乱…乱葬岗?!”一个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他疯了?!”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响起,充满了荒谬感。
“哗——!!!”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远比刚才木屑纷飞时更猛烈的哗然!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惊呼声、议论声、质疑声、哄笑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声浪几乎要掀翻周围的屋顶。
牙行门口,孙牙人那张胖脸先是惊愕得扭曲,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哈哈哈!哎哟我的娘!姓李的!你是不是穷疯了?还是被鬼迷了心窍?拿乱葬岗当地块?卖坟头给活人住?哈哈哈!你他娘的怎么不直接去卖阎王爷的生死簿啊?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肥硕的身躯乱颤,眼泪都飚了出来,指着李拾的手抖个不停。
李拾却像是没听见这刺耳的嘲笑。他随手将劈开了千年古榆的大斧往旁边一递,那短打小伙计立刻恭敬接过。李拾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木屑,脸上那抹混不吝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还对着孙牙人拱了拱手,朗声道:“承您吉言!生死簿那买卖太大,咱小本经营,暂时做不了。不过嘛,这地上的买卖,活人死人的,有时候界限也没那么清楚,您说是不是?”
他那双清亮的眼睛扫过周围一张张惊疑不定、看疯子似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的力量:“诸位父老乡亲!京城居,大不易!寸土寸金,那是给活人喘气的地方!可活人喘气的地方,它贵啊!贵得让人恨不得把自己卖了换块砖头!但咱们熊猫地产,讲究的就是一个另辟蹊径!让死人给活人腾地方!让荒冢变金铺!让坟头成旺铺!”
他猛地张开双臂,指向那片暮色中更显阴森的乱葬岗:“看见没?那是啥?在你们眼里,那是晦气!是阴森!是鬼地方!但在我们熊猫地产眼里,那就是风水!是地气!是未来京师最繁华的商街——‘幽冥天街’!”
“幽冥天街”四个字一出,配上他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和闪闪发光的眼神,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极度荒诞又隐隐被勾起一丝好奇的表情。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孙牙人捂着笑疼的肚子,连连摇头,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我倒要看看,哪个蠢驴会去你那鬼地方买铺子!等着赔掉你最后一条裤衩吧!”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带着一脸看好戏的嘲讽,晃着肥胖的身躯钻回了牙行。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洒下来,淹没了京师。白日里喧嚣的长街安静了,只有更夫梆子单调的回响。
而那乱葬岗的边缘,却亮起了一片格格不入的光。
一个巨大的、用粗竹篾和厚实油布草草搭起的棚子,在几个时辰内就拔地而起,像个趴在乱葬岗边上的巨兽。棚子外面,插满了新削的木桩,木桩顶端,挑着一盏盏惨白色的气死风灯。那灯火在夜风里摇曳着,忽明忽暗,映照着棚布上两个用粗犷朱砂刷出来的巨大而诡异的大字——“售楼”!
更诡异的是棚子周围。
白日里被李拾的人马用铁锹简单推平的荒草间,那些未被彻底清理的、年代久远的坟茔旁,此刻正幽幽地漂浮着点点蓝绿色的磷火!它们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低矮的枯草尖上,或随风缓缓移动,如同无数只冷冰冰、窥探人间的鬼眼。
售楼处门口,戳着两个同样怪异的“迎宾”。
左边一个,穿着身浆洗得发白、明显不合体的旧号衣,头戴一顶歪斜的衙役帽,脸上涂着厚厚的白垩粉,两坨夸张的圆形腮红,嘴唇却涂得鲜红如血,手里拎着一面小铜锣。右边一个,穿着件打满补丁的黑色长袍,戴着顶尖尖的高帽,脸上同样涂得惨白,手里拎着个破旧的、写着“引魂”二字的白纸灯笼。
正是被李拾临时抓了壮丁、塞了几个铜板加一顿饱饭的赵铁柱和王老五。两人在夜风里冻得瑟瑟发抖,看着周围飘来荡去的磷火,脸比涂的白粉还要白。
“铁…铁柱哥,”王老五牙齿打着架,声音抖得不成调,“这…这差事…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李爷给的铜板…烫手啊…”
赵铁柱强作镇定,使劲吸了吸快冻僵的鼻子,敲了一下手里的小破锣给自己壮胆:“哐!少…少废话!站…站直喽!想想那热腾腾的肉包子!想想李爷答应完工后给的烧刀子!咱哥俩今儿个就是幽冥天街的…门神!懂不懂?门神!”他吼完,又心虚地瞟了一眼不远处一座歪斜墓碑旁飘荡的一簇格外大的磷火,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棚子里面倒是灯火通明,几盏鲸油大灯把中央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棚子中央,用木板和土块堆砌出一个巨大的台子,上面覆盖着崭新的深蓝色绒布。绒布之上,赫然是一个微缩的、栩栩如生的——乱葬岗模型!高高低低的土坡、歪歪斜斜的石碑、甚至枯树杂草,都被精心地复刻出来。但就在这片“坟地”之上,却错落有致地“生长”出一座座精巧玲珑、飞檐翘角的微缩商铺!铺子模型是半透明的,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晕,显然是某种奇特的材质。
几个同样穿着靛蓝短打、显得很干练的小伙计,正拿着小刷子和小铲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模型上“商铺”的位置,或者给“坟头”添上几根“枯草”。
李拾背着手,在模型周围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细节。他身边站着一个姑娘,穿着件极其扎眼的棉袄——袄子的底色是纯黑,但上面用鲜艳的彩线绣满了憨态可掬、姿态各异的熊猫!更绝的是,那些熊猫的眼睛、鼻子、甚至爪子里抱着的竹子,都似乎嵌入了某种会发光的细小颗粒,在灯火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微光。正是小翠。
“蒸汽管道的地线都埋好了?”李拾低声问。
“放心,拾哥,”小翠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按你给的图,老张头他们带着人连夜挖的浅沟,管子都铺下去了,回填得也结实。保准‘暖房’的时候,效果嘎嘎好!”
李拾点点头,目光投向棚外那漂浮的磷火:“那些‘氛围灯’,效果不错。”
小翠噗嗤一笑:“都是老坟里自然冒出来的‘气儿’,省了咱们买灯油的钱!就是…有点太真了,刚才差点把咱们自己伙计吓跑一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器拖地的刺耳摩擦声,猛地从棚子门口传来!脚步声里裹挟着滔天的怒火,瞬间打破了棚内忙碌而有序的平静。
“李拾!你个挨千刀的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出来!”
人未至,声先到。如同平地炸响一个旱天雷!
棚口的“黑白无常”吓得一哆嗦,王老五手里的破灯笼差点脱手飞出去。
只见一个壮实的老汉,红头涨脸,双目喷火,手里倒拖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铁锹,锹头在泥地上刮出刺啦刺啦的火星子,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直冲棚内而来!正是小翠她爹,老张头。
他显然是刚从被窝里被气出来,外衣都没穿利索,露出里面的粗布汗褡,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他冲进棚子,一眼就锁定了模型台边的李拾,那眼神简直要把他生吞活剥。
“好你个李拾!丧尽天良啊你!”老张头吼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喷出老远,“骗我闺女给你绣那劳什子鬼画符的袄子也就算了!你…你他娘的竟然敢打这片死人地的主意?还敢在这儿搭棚子卖?!你就不怕半夜鬼压床,不怕祖宗棺材板压不住蹦出来找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