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饱满的稻谷,如同受到召唤的金色精灵,簌簌地、源源不断地从碾压过的稻穗中挣脱出来!顺着木台的斜坡,汇成一股小小的、却无比耀眼的金色瀑布,哗啦啦地倾泻进碾轮下方早已准备好的粗麻布袋里!
而那些无用的稻壳和秸秆,则被无情地碾碎、抛洒在一边!
整个动作,流畅!高效!充满了钢铁与蒸汽带来的、原始而野蛮的力量感!
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一小把稻穗就被彻底脱粒!麻布袋底部,已经积起了一层金灿灿的稻谷!
李拾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被碾碎的、轻飘飘的稻壳,随手在众人面前一扬。
细碎的谷壳如同金色的雪片,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中纷纷扬扬。
“此物,一日可脱粒千石稻谷。”李拾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人力?畜力?望尘莫及。”
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终于转向一脸水汽、胡须凌乱、兀自处于震惊石化状态的傅友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至于傅大人所忧心的…运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还在“噗嗤”喷着微弱白烟、碾轮缓缓停下的黄铜机器,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我自有办法。”
轰——!!!
短暂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后,整个户部大堂彻底炸了!
“神物!此乃神物啊!”
“脱粒…竟能如此之快?!”
“千石一日?那…那五十万石…”
“蒸汽?这就是那日西山的黑龙之力?!”
“运费…他说的办法…莫不是…”
惊叹、骇然、难以置信、贪婪、恐惧…种种情绪在八大家掌柜脸上疯狂变幻!他们看向地上那台冒着余烟的“铁蛤蟆”,眼神如同看到了金山,又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刚才的嘲讽讥笑,此刻全化作了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
就在这时——
“咳…嗯…”
一声低沉、略带沙哑、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咳嗽声,极其突兀地,从大堂上首主位后方,那面巨大的、绘制着万里江山的紫檀木屏风后面,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声咳嗽并不响亮,却如同带着魔力。
刚才还因蒸汽机而陷入狂热混乱的大堂,瞬间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暴怒的傅友文,脸上的潮红和惊愕瞬间褪去,如同川剧变脸般,换上了一副绝对的肃穆和恭谨!他甚至顾不上整理自己凌乱的胡须和官帽,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对着屏风方向,深深一躬!
再抬起头时,傅友文脸上已无半分质疑和怒火,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目光如电,扫过惊魂未定的八大家代表,最终定格在李拾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口玉言:
“李拾!”
“本官不管你有何神物奇技!军国大事,非是儿戏!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三日!本官只给你三日!”
“缴足十万两白银保证金,押于户部银库!逾期不缴,或承运不力,延误军机…”
傅友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一字一顿:
“抄!没!家!产!以!儆!效!尤!”
十万两!三日!
这条件,苛刻到了极点!如同悬在李拾头顶的铡刀!
八大家的掌柜们闻言,脸上惊骇未退,却又悄然浮起一丝幸灾乐祸的阴笑。十万两?三日?就算你李拾有座银山,仓促间调动十万两现银,也绝非易事!更别提后面那恐怖的违约代价!
李拾迎着傅友文冰冷的目光,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拱了拱手:“草民,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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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时,原本还算晴朗的天,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李拾从户部衙役手中接过一柄半旧的油纸伞,刚在头顶撑开一片小小的晴空——
“呼啦!”
几柄制作精良、伞面绘着八大家各自徽记的油纸伞,如同约好了一般,带着雨水和毫不掩饰的恶意,从不同方向猛地撞了过来!伞沿坚硬的竹骨狠狠磕在李拾的伞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李拾手中的伞被撞得猛地一歪,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他稳住身形,抬眼看去。
裕丰行的张掌柜站在最前,那张富态的脸上此刻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怨毒和一丝被冒犯权威的羞怒。他隔着密集的雨帘,阴恻恻地盯着李拾,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钻进李拾的耳朵:
“李老板…好手段!好魄力!零点八两…嘿嘿,老夫活了半辈子,今日算是开了眼!”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李拾身后空无一人的马车(李小二去取伞了),又仿佛穿透雨幕,看到了那奔腾汹涌的永定河,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
“只是…这运粮的路,可长着呢!风高浪急,水深王八多!李老板…”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如同淬了冰:
“您那只会喷气的‘铁蛤蟆’…游得过永定河吗?可别…半道沉了底!到时候,十万两保证金打了水漂事小,耽误了军粮…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啧啧啧…”
其他几位掌柜也围拢过来,伞沿有意无意地挤压着李拾的空间,形成一道充满敌意的人墙。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伞沿流下,滴落在李拾的鞋面上。
李拾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沿着下颌线滑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掌柜那张在雨幕中扭曲的脸。
然后,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落在张掌柜眼里,却比这冰冷的秋雨更刺骨。
“张掌柜,”李拾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永定河深不深,王八多不多…不劳您费心。”
他微微抬了抬手中的伞,伞骨巧妙地格开旁边一柄挤压过来的伞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倒是您,”李拾的目光扫过张掌柜那身被雨水打湿了少许的昂贵绸缎,语气轻描淡写,“这上好的杭绸,沾了雨水容易起皱发霉,回去…可得让下人多熨烫几遍。”
说完,他不再看张掌柜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也无视了周围那一道道如同毒箭般的目光。他挺直脊背,撑着自己的旧伞,一步踏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雨幕瞬间吞噬了他的背影,只留下身后那几柄绘着八大家徽记、在雨中如同鬼魅般聚拢的油纸伞,和伞下几张惊疑不定、又隐隐感到不安的脸。
铁蛤蟆能不能游过永定河?
李拾踩着水花,走向雨幕深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在无人看见处,缓缓扩大。
很快,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