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外,昔日还算有几分体面的“熊猫交易所”,此刻彻底沦为人间沸腾的油锅外加大型噪音污染现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汗臭、脂粉香、铜钱锈味、还有恐慌发酵的酸气混杂升腾,熏得人脑仁疼。嗡嗡的议论声、声嘶力竭的喊价声、绝望的咒骂声、被踩了脚的痛呼声,汇成一股能把屋顶掀翻的声浪洪流。
交易所正中央那块巨大的竹筹价格牌,成了全场唯一的焦点。负责翻牌的小厮手忙脚乱,额头汗如雨下,竹筹碰撞发出的“噼里啪啦”脆响,如同死神的算盘珠在疯狂拨动,每一声都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那上面,最显眼的“盐引”二字下方,代表价格的竹筹正经历着惨烈的“高台跳水”!
1两…0.9两…0.85两…0.8两!
“又跌了!又跌了!0.8两!!”
“天杀的!昨天还1两2呢!老子的棺材本啊!”
“抛!快抛!再不抛裤衩子都没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开,迅速蔓延。人群像受惊的兽群,疯狂涌向交割区,推搡、挤压、咒骂,场面一度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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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雅间,顾西风凭栏而立。
楼下炼狱般的混乱,落在他眼中却成了最美妙的风景。他脸上是连日来罕见的、甚至带着一丝病态亢奋的狞笑。多日积郁的怨毒、憋屈、绝望,此刻都化作了手中这把名为“恐慌”的利刃,狠狠捅向李拾的心脏!他手指用力捏着窗棂,指节发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对着身后同样面露喜色的心腹低吼:“看见没?!李拾那小儿的粮仓,还能吞下多少?!0.8两!给我继续砸!再加十万两银子的空单!我要让这盐引,彻底变成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我要让他李拾,抱着他那堆引子,活活撑死在粮仓里!”
“是!会长!”心腹领命,立刻转身下楼传令。顾西风端起桌上那盏早已冰凉的雨前龙井,想喝一口压压翻腾的气血,手却激动得微微发抖,茶盏“哐当”一声脱手摔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碎瓷片和茶汤四溅。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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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割区,此刻已彻底沦为战场。
“姓张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人?!昨天!昨天老子1两2银子一引卖给你的!白纸黑字!红手印还在这呢!今天凭啥只给老子算0.8两?!差价呢?!老子的血汗钱呢?!”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此刻却面目狰狞如同泼妇的刘员外,死死揪着一个盐贩子的衣领,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另一只手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竹片契约,恨不得把契约拍在对方脸上。
那盐贩子被勒得直翻白眼,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梗着脖子嚷嚷:“刘员外!刘爷!松…松手!行情!行情懂不懂?!现在外面就这个价!你找谁评理都是0.8两!契约上写的是‘按交割日市价’!白纸黑字!红手印!您自己按的!”
“放你娘的屁!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合起伙来坑老子!”刘员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发力一推!盐贩子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撞翻了旁边一个摆放契约的矮几。顿时,写满字迹的竹片契约如同雪片般漫天飞舞,在推搡拥挤的人群头顶纷纷扬扬落下,更添混乱。
绝望、愤怒、无助的情绪在交割区弥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眼看就要爆发流血冲突的瞬间——
“让开!都让开!驿站办事!闲人闪避!”
一阵急促如爆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硬生生破开交易所外拥堵的人潮!几匹健马疾驰而至,马上骑士穿着醒目的驿站号衣,当先一人正是李小二!
李小二根本没下马,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竟在拥挤的人群前硬生生刹住!这惊险刺激的出场方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
只见李小二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地,动作干净漂亮得如同武行出身。他肩上,赫然扛着一个沉甸甸、刷着桐油、正面烙着醒目“熊猫驿站”徽标的巨大钱箱!
他大步流星,几步就蹿上了交割区旁边那个平时用来发布告示的高台!将肩上的钱箱“咚”的一声,重重地顿在台面上!那声响,如同定音鼓,瞬间压下了满场的嘈杂。
李小二站定,环视下方一张张惊愕、迷茫、绝望的脸,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声音洪亮得如同平地惊雷:
“便民粮行!现银收盐引!0.85两一引!不限量!现银交割!童叟无欺!要兑的,这边排队!”
轰——!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浇进一瓢滚油!整个交易所彻底炸了!
“0.85两?!”
“不限量?!”
“现银?!驿站还有银子?!”
“托市!这是托市!李拾还没倒!”有人反应过来,失声尖叫。
“管他托不托!0.85也比0.8强!快!快去兑!”
“让开!别挡道!老子要兑!”
刚刚还一片死寂绝望的交割区,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只不过这一次,混乱的方向变成了争先恐后涌向李小二所在高台的长龙!人潮汹涌,差点把临时搭建的台子挤垮。李小二带来的几个驿站伙计立刻上前,拔出腰刀(刀未出鞘,威慑为主),厉声呵斥着维持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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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雅间。
“砰!”
顾西风面前的另一张紫檀小几,在他暴怒的一拳下直接散了架!他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楼下高台上那个耀武扬威的李小二和他脚下那个刺眼的熊猫钱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刮出来的阴风:
“李…拾!你…你竟还有银子?!0.85两?托市?!好!好得很!”他猛地转头,对着刚刚传令回来的心腹,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给我砸!继续砸!再加十万两!不!二十万两银子的空单!我倒要看看,你那个破粮仓里,到底藏了多少棺材本!把价格给我砸到0.7两!砸穿它!”
“是!会长!”心腹也被老板的疯狂吓住了,连滚爬爬地再次冲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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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熊猫驿站深处,那座巨大的、如同沉默巨兽般的粮仓地窖。
这里与交易所的喧嚣狂热截然相反,只有搬运重物的沉闷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几盏昏暗的牛油灯勉强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粮袋和角落里几个敞开的巨大暗格入口。
李拾正亲自将一个沉甸甸、封得严严实实的樟木箱,用力推进最后一个暗格深处。他的额角也见了汗,常服上沾了些灰尘,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渊。苏甜儿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小脸煞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老板…账上能动用的现银…真…真只剩六万两了…太子殿下那边刚传的话,增拨的五十万引官盐…最快…最快也要后日午时才能运抵通州码头…”她看着那被暗格吞没的最后一箱银子,感觉心脏也跟着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
“哐当!”
地窖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撞开!一身风尘仆仆、神色凛然的韩千乘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他看都没看那些暗格,目光直接锁定了李拾,语速快如连珠炮:
“李老板!顾西风那边疯了!他动用了最后的老本,又砸下二十万两空单!还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漕运运河严重淤塞,南边的盐根本运不过来!现在交易所那边已经彻底乱了!盐引价格…已经被砸穿了!0.7两!还在往下掉!”
“0.7两?!”苏甜儿倒吸一口冷气,账册差点脱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完了!粮仓里已经没银子了!拿什么去顶?
李拾的动作微微一顿,推箱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缓缓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冷硬。他没有看韩千乘,也没有看苏甜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土层,投向了正阳门外那片疯狂的战场。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
“铛——!!!”
一声无比洪亮、极具穿透力的铜锣声,如同九天惊雷,骤然从交易所的方向炸响!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竟然隐隐传到了这深深的地窖之中!
锣声余韵未消,紧随其后的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浪!那声浪里蕴含的震惊、狂喜、茫然、疯狂,远比之前的任何喧嚣都要猛烈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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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所内。
所有人都被那声突如其来的铜锣震懵了!下意识的,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猛地投向那块巨大的竹筹价格牌!
只见那价格牌最顶端,平日空白或偶尔悬挂“邸报”“告示”的位置,此刻,一面用最上等紫竹制成、宽大厚重、边缘镶嵌着金边的巨大竹筹,被两个身穿宫中内侍服色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无比郑重地悬挂了上去!
竹筹之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用最纯正、最威严、仿佛能灼伤人眼的朱砂,浓墨重彩书写的巨大篆字:
“御”!
洪武皇帝陛下专用盐道的朱砂印玺,赫然拓印在“御”字下方,鲜红夺目,龙气森然!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