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引这玩意儿,往日里是能压塌骆驼脊梁的金疙瘩,此刻却比京师菜市口蔫吧的白菜叶子还贱。三两五钱一引!整个应天府盐市一片愁云惨淡,哭嚎声浪几乎能掀翻屋顶。盐商们个个面如死灰,捶胸顿足,仿佛祖坟冒了青烟——可惜是霉烟。有人瘫在圈椅里,双眼发直,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三代积蓄,一朝成空啊!”更有人直接对着账本嚎啕大哭,泪水糊了墨迹,洇开一片绝望的黑。空气中弥漫着破产的酸腐气,比咸鱼铺子还冲。
就在这哀鸿遍野的盐市废墟上,顾西风却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独自坐在水云间顶楼的雅阁里,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俯瞰着下方一片狼藉的市场。窗外愁云惨雾,阁内却是暖风熏人,檀香袅袅。他手里端着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茶汤澄澈碧绿,映着他眼底翻腾的、近乎疯狂的兴奋红光。
“妙!妙极!”顾西风啜饮一口清茶,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对手淋漓的鲜血。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券在握的弧度,对着侍立一旁的亲信心腹低语,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亢奋,“看见没?恐慌,才是这世上最锋利的镰刀!现在,正是收割那些惊弓之鸟,把他们的骨头都榨出油水的好时候!”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死神逼近的鼓点。“去,再给这堆绝望的柴禾添把火!告诉堆成山了!还有漕运河道,今年水浅得船底都快刮到龙王庙门槛了!运力?呵,能有一半就不错了!”他眼中寒光一闪,“把风声给我放出去,放得越大越好!让恐慌再飞一会儿!飞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我们捡的便宜才越大!”
顾西风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想象着价格被恐慌彻底砸穿谷底,自己只需轻轻弯腰,便能以泥土的价格将那些曾经价值连城的盐引尽收囊中,完成那致命一击的平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白银流入自己库房的悦耳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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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顾西风志得意满,盘算着如何以最低廉的价格将猎物一网打尽的同一时刻,一份薄薄的信笺,却如同淬了冰的匕首,静静地躺在李拾书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已经整整两日。
信笺上的字迹清隽挺拔,筋骨内蕴,带着一种皇家特有的雍容与不容置疑的力量。正是当朝太子朱标的亲笔手书,虽只是誊抄件,字里行间透出的威仪却分毫未减:
“为平抑盐价,惠及黎庶,着两淮、长芦盐课提举司,即日起,增拨洪武二十五年秋盐引五十万引,投放市面。钦此。朱标。”
落款处,一个清晰的日期标注着——两日之后,方是此令正式昭告天下的时刻!
“五十万引…增拨…”李拾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墨色浓重的字眼上,反复咀嚼,如同在品味世间最醇厚也最致命的佳酿。他捏着纸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不是恐惧,而是因巨大的、爆炸性的信息冲击带来的极致兴奋。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点燃、沸腾!
“好!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招天降核弹!”李拾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沉寂多日的精光如同蛰伏的火山骤然喷发,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屋顶!“顾西风啊顾西风,你以为你在第三层收割恐慌?太子殿下,这直接在大气层给你空投了一个灭世武器库!”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哪里是什么平抑盐价的惠民之举?这分明是太子朱标看准盐引价格被砸穿地心、恐慌达到沸点的绝佳时机,精准投下的一颗足以将整个市场格局彻底炸翻、重塑乾坤的战略级“盐弹”!顾西风精心营造的“盐引稀缺”神话,在这五十万引的煌煌天威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浸了水的草纸,瞬间就会被冲得粉碎!
“来人!”李拾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斩钉截铁,在静谧的书房里炸响,“江小鱼!李小二!”
书房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江小鱼和李小二像两道蓄势待发的利箭,瞬间出现在李拾面前,神色凛然。
李拾将那薄薄的信笺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吹响了决战的号角。“传我令!立刻!马上!动用我们账面上所有能调动的现金!记住,是所有!”他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包括钱庄刚刚回笼的那四十万两开业银子!一分不留,全部给我压上去!”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火星:“目标——市面上所有低于四两银子的盐引!不管它是挂在明面上的黑市,还是藏在犄角旮旯的私下交易,不管是哭爹喊娘的大盐商,还是瑟瑟发抖的小散户!只要有人卖,不管多少,不管是谁,通通给我吃下来!不限量!照单全收!给我扫货!像蝗虫过境一样,片甲不留!”
江小鱼和李小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和随之而来的、被巨大指令点燃的狂热。没有一句废话,两人抱拳,齐声应诺:“遵命!”转身便如旋风般冲了出去,脚步声在回廊里急促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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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应天府的盐引市场表面依旧笼罩在顾西风精心营造的、愁云惨淡的恐慌阴云之下。价格如同被无形的重物死死压在三两五钱到三两八钱这个泥沼里挣扎,每一次微小的反弹都引来更汹涌的抛盘。绝望的情绪在每一个盐商之间无声蔓延,如同瘟疫。
顾西风稳坐水云间顶楼,心情愉悦得如同三伏天喝下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他手下的人如同最勤恳的农夫,在恐慌的“田野”上辛勤“耕耘”,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一引引、一批批地悄然吸纳着那些被绝望抛出的盐引。账本上的数字不断累积,代表着空单被一点点平掉,也代表着他预期的巨大利润在稳步攀升。
“顾爷,城东王胖子撑不住了,他那五千引,三两六钱出的手,被我们的人吃下了。”一个管事低声汇报。
“好!继续压价,三两五钱,甚至更低!告诉他们,瘟病更厉害了,运河彻底堵死了!让他们手里的废纸赶紧脱手!”顾西风抿了口茶,嘴角笑意更深。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用这些沾着血泪的廉价筹码,给李拾那群“死多头”送上最后一程的绝杀场景。
然而,在这片看似被顾西风完全掌控的恐慌泥沼之下,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疯狂涌动!
江小鱼和李小二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带着李拾拨付的庞大资金和一群精悍得如同饿狼的伙计,彻底化身“盐市幽灵”。他们不再局限于某个固定场所,而是如同最精明的猎食者,哪里有低于四两的抛盘气息,哪里就有他们鬼魅般的身影。
城隍庙后阴暗潮湿、充斥着汗臭和劣质烟草味的地下黑市,李小二带着几个人,如同泥鳅般在拥挤的人缝里穿梭。一个盐商哭丧着脸,对着账本唉声叹气:“三两九,三两九谁要?就剩这点家当了…”话音未落,李小二已经如同鬼影般贴了上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有多少?三两八钱五,现银交割,立刻点清!”对方一愣,随即被那白花花的银子晃花了眼,几乎没怎么犹豫,颤抖着手就把一叠盐引塞了过来。
某个深宅大院的偏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开启。江小鱼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的伙计,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门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警惕地探出头。“按约定,三万引,三两七钱。”江小鱼言简意赅。箱子打开,码放整齐的官银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管家贪婪地看了一眼,又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迅速递出一大捆用油布包裹严实的盐引。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时间,悄无声息。
甚至在一些大盐商聚集的茶楼、会馆附近,也出现了李拾手下乔装的身影。他们如同最耐心的垂钓者,捕捉着每一个绝望的讯号。当某个盐商在角落对着朋友低声诉苦,抱怨着再不抛掉就要血本无归时,一个“恰好”路过的伙计便会不经意地凑上前,压低声音:“兄台,手头有引要出?价格好商量,现银结清,绝不拖欠。”往往几句低声交谈,一笔笔交易便在桌下完成,盐引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汇入李拾早已张开的口袋。
恐慌仍在蔓延,抛盘依旧如雨。但诡异的是,无论多么汹涌的卖单涌出,只要价格低于四两这条无形的线,立刻就会被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力量瞬间吞没,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价格,就在这种诡异的力量支撑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从三两五钱的泥潭里,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从三两五钱,到三两五钱五,再到三两六钱…每一次微小的抬升,都伴随着下方那只看不见的巨手在疯狂地承接、吞噬。
顾西风不是没有收到零星的风声。
“顾爷,翼翼地汇报,“抛出来的引子,尤其是价格特别低的,消失得特别快。有兄弟想在三两六钱挂单收点,结果愣是抢不过别人,好像…好像有伙人专门盯着低价扫货。”
顾西风正看着账本上新增加的廉价筹码,心情甚好,闻言只是嗤笑一声,随手将一粒冰镇葡萄丢进嘴里:“抢货?哼,不过是些不知死活的散户,想学人抄底捡便宜罢了。或者,是李拾那小子,垂死挣扎,想用他那点可怜的家底托一托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他摆了摆手,语气充满了轻蔑,“由他们去!恐慌已成定局,这点小水花翻不起大浪。他们买得越多,将来死得越惨!我们继续,价格再往下压一压,三两五钱,有多少收多少!让他们抢!看他们能抢多少!”
他沉浸在即将完成最后收割的喜悦和对手垂死挣扎的轻蔑中,浑然不觉,一张用五十万引盐引编织而成的、足以将整个市场和他自己彻底颠覆的天罗地网,正随着第三日清晨的到来,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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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黎明。
当第一缕带着凉意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应天府上空连日积聚的厚重阴霾,如同利剑般刺破昏暗时,数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的城门洞呼啸而入。马背上的驿卒,身着代表朝廷急递的醒目号衣,风尘仆仆,神色肃穆,手中紧紧攥着卷成筒状的邸报。马蹄声踏碎清晨的寂静,在青石板街道上激起急促而清脆的回响,一路疾驰向各部衙署、各主要街市的布告牌。
“急报!朝廷急报!”嘶哑的喊声伴随着急促的马蹄,瞬间撕裂了京城的宁静。
很快,一份份加盖了户部大印、墨迹淋漓的朝廷邸报,被衙役们用浆糊“啪”地一声,重重地张贴在了东市、西市、棋盘街、贡院街等各处人流最密集的布告栏上。原本行色匆匆赶着上工、开市的商贩、脚夫、市民们,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纷纷驻足,好奇地围拢过去。
识字的秀才踮着脚尖,抑扬顿挫地念出声来:
“……为平抑盐价,惠及黎庶,着两淮、长芦盐课提举司,即日起,增拨洪武二十五年秋盐引五十万引,投放市面。钦此!”
“五十万引?!”
“增拨?!”
“朝廷放盐了?!五十万引?!”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猛地浇进一瓢冰水,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整个布告栏周围轰然炸开!
“老天爷!五十万引!我没听错吧?”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手一松,扁担“哐当”落地,青菜萝卜滚了一地。
“盐引!有盐了!有救了!”一个昨日还在为手中盐引愁得揪头发的小盐商,瞬间泪流满面,激动得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