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驿站小伙计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学着李小二刚才的样子，舌头却像打了结：“便…便民驿站，欢…欢迎光临？”声音细若蚊呐，飘散在风里。
“没吃饭啊？早上喝的是西北风？”李小二简直要跳脚，“声音！给我提起来！要洪亮！要热情！要像你们在卫所里吼号子那样！气沉丹田！跟我念——便！民！驿！站！欢！迎！光！临！”
他每一个字都吼得字正腔圆，气冲霄汉。
“便！民！驿！站！欢！迎！光！临！”
几十条汉子被逼到了墙角，豁出去般扯开喉咙，用尽平生力气吼了出来。那声浪汇聚在一起，如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轰然炸开，震得驿站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惊得马厩里那头正打盹的老驴一个激灵，“昂——昂昂——”地扯着嗓子惊恐嘶鸣起来，与这边声嘶力竭的“欢迎光临”交相辉映，组成一曲荒诞的边塞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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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驿站正屋那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旧木窗被推开一条缝。
李拾斜倚在窗框边，看着空地上那鸡飞狗跳、声浪震天的一幕，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轻笑，摇头叹道：“这群活宝啊……”
窗边阴影里，韩千乘抱臂而立，身形挺直如标枪，万年冰封的脸上似乎没什么波澜。可若是细看，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动时顶起的一道微小褶皱。他看着那个还在龇牙咧嘴揉搓着抽筋腮帮子的王铁柱，如同在看一件被强行套上精致华服的上古凶器，声音低沉而平稳地滑出：“统一工服，统一口号，统一…”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精准又足够荒谬的词，“…笑容。李掌柜，你是打算把驿站这一亩三分地，生生操练成燕王殿下的亲军仪仗队？”
“非常时期，韩兄。”李拾的目光并未离开那片尘土飞扬的空地，声音也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得用非常手段。”他扬了扬下巴，指向李小二手中挥舞的那本小册子，简陋的封面上，那个用墨笔草草勾勒出的熊猫标记显得憨态可掬又带着点初生的笨拙，“效率，信誉，口口相传的金字招牌，就从这统一的‘八颗牙’开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吼得脸红脖子粗、笑容比哭还难看的伙计和辅兵，“至少，得让南来北往的人一眼就瞧明白，踏进咱们这喜峰口驿站的门槛，进的是个讲规矩、有精气神的地界，不是土匪窝。”
窗外的声浪稍稍平息，李小二的吼声又隐约传来，似乎是在讲解下一个动作要领。李拾的视线最终落回王铁柱那张依旧痛苦扭曲、却还在努力尝试咧开的脸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几近冷酷的平静。
“至于脸抽筋……”他轻轻吐出后半句，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多练练，总会好的。练得多了，假的，也能磨成真的。”
他话音落下，窗外的空地上，李小二正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细树枝，小心翼翼地戳点着一个新伙计僵硬的嘴角，试图人工掰扯出那个标准的“八颗牙”弧度。那伙计惊恐地瞪着眼，活像被点了穴，一动不敢动。
韩千乘的目光在李拾平静的侧脸和王铁柱那张努力与自身肌肉搏斗、显出几分滑稽悲壮的横肉脸之间，无声地转了一个来回。他终究没再说话，只是那抱臂的姿势，似乎更紧了些。窗外，李小二的吼声，伙计们参差不齐的应和，驴子间歇的抗议，还有风掠过土墙的呜咽，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又荒诞无比的底色。在这底色之上，那靛青色工服背后雪白的“便民”二字，被正午的日头照得格外刺眼，像一面刚刚升起、尚未被风沙磨蚀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