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卫前线,风沙这玩意儿,从来不讲道理。它卷着粗粝的砂石,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土塬,抽打在边军士卒们裹着破旧棉甲的脊背上,钻进他们被岁月和风霜蚀刻出深深沟壑的脸颊缝隙里,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干燥。整座军营,像一头疲惫蛰伏在黄沙里的巨兽,沉默、压抑,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股铁锈般的沉闷味道。
唯独一处例外。
那座依托着半塌土堡勉强支棱起来的驿站,此刻简直成了这片灰黄死寂里唯一燃烧的篝火,噼啪作响,活力四射。土堡最高处那半截倔强挺立的垛口上,一面巨大的旗帜迎着朔风,猎猎狂舞!旗面靛青作底,上面用粗犷的笔触画着一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熊猫?这奇异生物正用两只前爪,死死搂着一捆红彤彤、仿佛随时要滴下辣油的…棍状物?旗子边角,两个硕大的白字嚣张跋扈:“辣条”!这面“熊猫抱辣条”的战旗,在单调的边塞背景板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荒诞又鲜活的裂口,宣告着某种与肃杀军阵格格不入的“入侵”。
土堡原本厚实的外墙,不知何时被掏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洞,洞口上方,一块木板歪歪斜斜地钉在那里,墨迹淋漓,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潦草劲儿:“真香居·大宁卫前线体验店”。字迹歪扭,却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生猛。
店门外,早已蜿蜒出一条长龙。清一色裹着破旧棉甲、脸庞被风沙磨砺得如同砂纸的边军士卒。他们伸长了脖子,像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呆头鹅,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扇小小的、不断有人进出的店门。空气里,一股前所未有的霸道香气,正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那是怎样一种味道啊?滚烫的香辣如同无形的钩子,粗暴地撬开鼻腔;浓郁的油脂裹挟着焦香的肉味,蛮横地冲撞着味蕾的防线;更深处,仿佛还有某种粮食被高温逼出的、令人心安的醇厚焦香……这混合的香气军团,霸道地驱散了风沙的土腥,驱散了军营的铁锈,驱散了棉甲里经年不散的汗馊,勾得人腹中馋虫疯狂擂鼓造反,口水在口腔里汹涌澎湃,几乎要决堤而出。
“下一个!麻溜儿的!后面还排着长龙呢!”店里,临时客串店小二的伤兵老张头,扯着沙哑如同破锣的嗓子吼道。他一条腿不大利索,裹着厚厚的布条,斜倚在充当柜台的破木箱上,脸上却泛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红光。这活儿,比躺着等死强!
一个年轻军卒,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稚气,被后面的人推搡着挤进狭窄的门洞。他紧张又兴奋,手指哆嗦着,从怀里摸出小心包裹的四十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外加一张皱巴巴、盖着百户所鲜红印信的条子——那是他用下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到手的军饷提前预支的凭证,此刻却像捧着稀世珍宝。
老张头眼皮都没抬,动作麻利得不像个瘸子。“哗啦”一声收了铜钱,随手将条子塞进旁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罐。转身,弯腰,从那口架在简易土灶上、正“咕嘟咕嘟”冒着滚烫白汽、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巨大木桶里,捞出一样东西。
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纸盒子!盒子还微微鼓胀着,仿佛里面藏着个不安分的小兽,摸上去烫手得很。盒子上,印着一个燃烧的火苗图案,旁边是一只憨憨的碗,最醒目的,还是角落那只咧嘴傻笑的熊猫标记。
“这…这…这就是传说中那‘自…自热锅’?”年轻军卒双手接过,如同捧着个随时会炸的火雷子,声音都变了调,好奇里混杂着本能的畏惧。
“对喽!红烧牛肉味儿的!独一份!按上面画的图样儿操作!烫了爪子可别赖老子!”老张头不耐烦地挥着蒲扇般的大手,像驱赶苍蝇,“赶紧的,下一个!别堵门!”
年轻军卒被后面汹涌的人潮挤出小店,立刻被无数道绿油油、写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包围。他如同护崽的母鸡,紧紧搂着那烫手的纸盒,一路小跑,在袍泽们眼巴巴的注视下,蹿到一处稍微背风的土墙根下,一屁股坐下,再也按捺不住。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纸盒的封口,如同拆解某种来自异域的精密机关。里面静静躺着几样东西:一包压得严严实实的干米饭,硬邦邦,像压缩的沙砾;一包深褐色、油光锃亮的酱料,散发着令人灵魂出窍的肉香;一小包干瘪的、色彩可疑的脱水蔬菜;还有一个扁扁的、毫不起眼的纸包,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发热”二字。
最让他挪不开眼的,是那折叠好的、薄如蝉翼却又坚韧异常的透明盒子(系统出品,边关绝迹的稀罕物)。他学着盒子侧面的图示,笨拙地展开这“珍宝”,小心翼翼地把干米饭粒、脱水蔬菜一股脑倒进去。接着,屏住呼吸,带着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撕开了那包深褐色的酱料——
“滋啦——”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狂暴的肉香,混合着油脂和香辛料的气息,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凶兽骤然脱困,轰然炸开!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口水瞬间决堤。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手微微发颤地将这散发着魔性香气的酱汁,均匀地浇在那些干巴巴的米粒和蔬菜上。最后,目光落在那包平平无奇的“发热包”上。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按照图示,用指甲在那纸包的一角,极其小心地撕开一道小口。
一股淡淡的、类似石灰粉的味道飘出。他捏着纸包,将里面灰白色的粉末,悉数倾倒入塑料盒底部那个隐秘的夹层。做完这一切,他解下腰间的水囊——里面是冰冷刺骨的凉水。他再次看了一眼图示,咬了咬牙,心一横,将凉水缓缓注入粉末所在的夹层……
“嗤——!!!”
平地惊雷!不,比惊雷更骇人!
一股汹涌澎湃、凝练如实质的惨白蒸汽,如同被激怒的白色妖龙,带着刺耳的尖啸,猛地从塑料盒边缘预留的细小透气孔中狂暴喷薄而出!蒸汽量大得惊人,瞬间将他笼罩!紧随其后的,是“咕嘟咕嘟咕嘟”剧烈沸腾翻滚的声音,仿佛盒子里面有个袖珍的火山正在疯狂喷发!
“我的亲娘祖奶奶啊——!”年轻军卒魂飞天外,惨叫一声,如同被烙铁烫了屁股,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手里的盒子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被他下意识地又手忙脚乱捞了回来,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个随时要自爆的妖物,脸色惨白如纸,“炸…炸了!这玩意儿要炸了!快跑啊——!”
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后猛蹿,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身后的黄土墙里,只留下一个屁股惊恐地对着那仍在疯狂喷吐白汽、发出恐怖声响的盒子,活像只受惊的鸵鸟。
这一嗓子,如同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
周围原本伸长脖子看稀奇的士卒们,瞬间炸了锅!惊叫声、抽气声、兵器出鞘的“呛啷”声响成一片!人群“呼啦”一下潮水般向后猛退,烟尘四起。有人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刀,眼睛死死盯着那喷吐着不详白烟的“妖盒”,如临大敌!更有甚者,已经摆出了冲锋陷阵的预备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把这“妖物”就地正法!
“都慌个鸟蛋!给老子站住!”
平地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硬生生压下了这片混乱!人群被一股蛮力分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挤了进来。正是巡哨归来的赵大锤!他一身尘土,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疲惫,同样被那霸道的香气勾引而来,还没挤进人群中心,就撞上了这鸡飞狗跳的一幕。
他先是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撅着屁股、抖如筛糠的年轻军卒,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怂包!一个盒子就把你吓尿了?”随即,他那双锐利的豹眼死死锁定了地上那依旧在喷云吐雾、发出“咕嘟”怪响的“妖物”。浓烈得化不开的红烧牛肉香气,正随着那狂喷的白汽,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钻进每个人的肺腑。
没有火光,没有爆炸的迹象。赵大锤浓眉紧锁,猛地想起李拾派来的那个驿卒,在交接这堆“妖物”时,曾神神叨叨地交代过一句:“蒸汽加热,无需明火,一刻钟即食,热乎得赛过婆娘新蒸的炊饼……”
“都他娘的给老子围过来!睁大眼睛瞧好了!”赵大锤一声虎吼,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给这群惊弓之鸟般的部下打样。他心一横,索性盘腿往地上一坐,就在那“嗤嗤”作响、白汽狂喷的盒子正前方!滚烫的蒸汽喷到他脸上,带来一阵灼热,他却眼睛瞪得溜圆,眨都不眨,如同老僧入定,死死盯着那“妖盒”。那架势,仿佛不是在等一盒饭,而是在降服一头桀骜不驯的喷火凶兽!
周围的士卒被百夫长这不要命的架势镇住了,惊疑不定地互相看看,终于慢慢重新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半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妖盒”上,紧张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时间在“嗤嗤”的蒸汽声和浓郁的肉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渐渐地,那狂怒喷涌的白汽似乎力竭了,声势越来越弱,从愤怒的妖龙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喘息。终于,在一刻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后,最后一丝白汽从透气孔里恋恋不舍地飘散,盒子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袅袅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