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形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力,混合着朱元璋身上散发出的铁血、悲怆、以及那关乎万千将士性命的焦虑,如同实质的铅块,轰然压在李拾瘦削的肩头!那不是商机的压力,那是家国大义!是万千枯骨无声的呐喊!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迎着皇帝那双承载着尸山血海和无尽重托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期待,更有一种不容推卸、关乎国运与生死的托付!
李拾猛地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息如同带着冰碴和铁锈味,狠狠灌入肺腑,刮得生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他知道,此刻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刻上历史的石碑,关乎着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
他猛地挺直了脊梁!那单薄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灌注了钢铁!他推开磨盘石上的账册,站直身体,目光如炬,毫不退缩地迎向朱元璋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破庙中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陛下!”他第一次,清晰地点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朱元璋眼皮猛地一跳!锐光乍现!马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凝重。
“若给草民一月时间!”李拾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狠狠钉在磨盘石上!他猛地抬手,手臂如同标枪,直指后院那火光熊熊的灶台,指向堆积如山的木模,指向这破庙内外所有被压榨到极限的“生产线”!
“打通原料命脉!广布工坊,日夜不息!协调转运,畅通无阻!”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草民,李拾!于此立下军令状!”
“一月之内——”
“当解九边粮草转运之困——一成!”
“一成?”朱元璋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前倾!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崩塌般的恐怖威压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破庙的每一寸空间!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铁板!他那双眼睛死死锁定李拾,里面燃烧着审视的火焰和一种近乎残酷的逼问:“小子!军中无戏言!你可知这一成,是多少张等着吃饭的嘴?是多少条扛着刀枪、站在风雪里的命?!”
“以大同、宣府两镇今秋守军之数计!”李拾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反而更加高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草民所供‘行军饼’,可保其一成军士,十日口粮无虞!十日!省下的粮秣,可救沿途饥民!省下的运力,可送更多刀箭!若有半分虚言——”他猛地一掌拍在磨盘石上,震得茶碗嗡嗡作响,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甘受军法!千刀万剐!九族同罪!”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后院那一直未停歇的捶打声、号子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无形的威压和掷地有声的誓言所震慑,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只有灶膛里,一块新添的干柴不堪重负般,“噼啪”一声爆裂开来,溅起几点火星,如同垂死挣扎的叹息。
朱元璋死死盯着李拾!
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滚着怀疑、审视、权衡,还有一丝被这疯狂赌注所点燃的、属于帝王的决断之火!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尘埃都停止了飘动。
许久,久到那豆大的灯芯“啪”地爆出一个刺眼的灯花。
朱元璋才缓缓地、缓缓地靠回了冰冷的石凳。他从鼻腔里,重重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意味地哼了一声:
“好!”
一个字,千钧重!
“咱就给你一月!”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拿起磨盘石上自己啃剩下的那半块压缩饼干,看也没看,随手揣进怀里,仿佛那不是干粮,而是一块沉重的试金石。
他转向马皇后,声音低沉:“走吧。”
马皇后随之起身,对李拾微微颔首。那目光里,已无初时的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赞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年轻人即将背负起泼天重担的鼓励与担忧。
两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步履沉稳,融入了门外那愈发浓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之中。只留下破庙内,摇曳的灯火,和一片近乎真空的死寂。
李拾站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缓缓地、机械地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
掌心,是那张记录马皇后改良建议的糙纸。纸面已被汗水完全濡湿,变得皱皱巴巴。炭笔写下的“甜味”、“果干”几个字,边缘已经模糊晕开,像几团挣扎的墨影。而在纸的最下方,是他刚才心神激荡、无意识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四个字,墨迹深陷,力透纸背,仿佛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九边粮草,一成之诺!**
磨盘石上,朱元璋刚才喝过茶的粗瓷碗旁,散落着几点细碎的、毫不起眼的饼干渣。
旁边,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泥土痕迹的指印,深深地印在冰冷的石面上。
指印粗大,骨节分明,边缘带着长期握持重物留下的老茧轮廓,如同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封印,压在那张写着军令状的糙纸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