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宗乾宁二年的深秋,河东道的风刮得比往年更烈些。沙砾裹着枯草,打在赶路人格子布的短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十七岁的侯益揣着娘连夜烙的半块麦饼,跟在三个同乡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晋阳城里赶——那里是晋王李克用的军营,是乱世里庄稼人唯一能寻条活路的地方。
“益子,你真要去当兵?听说战场上的刀,砍人跟切麦秆似的。”同乡王二柱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发颤。侯益攥紧了藏在怀里的柴刀,那是他爹临终前留的,木柄磨得发亮。“在家也是饿死,当兵好歹有口饭吃,要是能混出个人样,还能接俺娘进城。”他说话时眼睛亮得很,像黑夜里的星子,透着股庄稼人特有的憨直,又藏着点不服输的狠劲。
谁也没想到,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农家小子,后来会成了五代乱世里的“不倒翁”——从唐末的藩镇混战,到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再到北宋开国,他熬死了13位皇帝,活了整整八十岁,最后还能戴着齐国公的官帽,晒着大宋的太阳,逗着孙子安享晚年。这在“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五代,简直是个神话。
一、晋阳军营的“拼命三郎”:从大头兵到李存勖的心腹
李克用的军营里,最不缺的就是想活命的壮丁。侯益刚进去时,只是个扛着长矛站岗的大头兵,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练劈砍,晚上还要帮老兵搓草绳,日子苦得像嚼黄连。但他有个旁人比不了的优点——不怕死。
那时候的军营,要想往上爬,全凭“军功”说话。每次攻城,校尉喊“谁先登城赏五十贯”,别人都往后缩,侯益总是第一个攥着云梯往上冲。有次打泽州,城墙上的守军往下扔滚木,砸中了他的胳膊,鲜血顺着袖子往下淌,他愣是没松手,咬着牙爬上去,一刀劈翻了城头的守军,扯开嗓子喊:“弟兄们,上城了!”
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很快被当时还是晋王世子的李存勖看在眼里。李存勖是个爱才的主,见这小伙子勇猛,就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当亲兵。真正让两人结下生死交情的,是攻打洛阳的那场仗。
那天洛阳城外的厮杀声震得地都在抖,侯益跟着李存勖冲在最前面,一支流箭突然射来,直奔李存勖后心。侯益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李存勖,自己的右腿却被箭射中,“噗”的一声,箭簇穿透了皮肉,钉在骨头上。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强撑着喊:“殿下快走,别管我!”
李存勖回头见他倒在血泊里,红了眼睛,亲自翻身下马,蹲下来就给他包扎伤口。那时候的李存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王子,却亲手给一个小兵裹伤,边裹边说:“侯益,你要是死了,我少了个好兄弟!”
侯益后来常跟人说,就是那一眼、那句话,让他这辈子都认了李存勖。伤好之后,他被李存勖破格提拔为护卫指挥使,成了世子身边最信任的人。别人问他为啥对李存勖这么忠心,他嘿嘿一笑:“殿下把我当人看,我就得当牛做马报答他。”
后梁龙德三年,李存勖率军攻后梁,在杨刘城下遇到了硬茬。后梁派来的两员大将李立、李健,都是战场上的老手,接连斩了后唐三个将领,唐军将士吓得没人敢上前。李存勖站在阵前,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急得冒火:“再这么耗下去,粮草跟不上,这仗就输定了!”
侯益在旁边看得真切,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殿下,末将愿去会会这两个家伙!要是拿不下他们的人头,末将提头来见!”
李存勖又惊又喜,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我等你回来喝庆功酒!”
侯益翻身上马,手里的长枪在空中划了个寒光闪闪的弧,大吼一声:“李立、李健,敢不敢跟爷爷单挑!”
那两人见他就一个人,哈哈大笑:“送死的来了!”说着拍马迎了上来。侯益却一点不慌,他知道这两人蛮力大,但招式笨重。他先是假装不敌,往左边虚晃一枪,引李立上当,趁他俯身躲枪的瞬间,长枪突然转向,“噗”地刺穿了李立的铠甲;李健见状大怒,挥刀就砍,侯益侧身躲过,反手一矛,正戳中李健的坐骑,马受惊跃起,把李健掀翻在地,侯益趁机下马,一脚踩住他的胸口,将长枪架在他脖子上:“服不服?”
这一场以一敌二的厮杀,看得两军将士都傻了眼。等侯益押着李健回到唐营,李存勖亲自出城迎接,拉着他的手对众将说:“侯益就是我的关羽、张飞!有他在,咱们后唐的军队,就没有打不赢的仗!”
那天的庆功酒,侯益喝得酩酊大醉。他摸着脖子上的伤疤,觉得这辈子值了——从一个吃不饱饭的庄稼小子,到世子口中的“关张”,这都是用命拼来的。
二、乱世中的“不粘锅”:从后唐到后晋,他懂忠心,更懂分寸
公元926年,李存勖登基称帝,建立后唐,是为唐庄宗。侯益也跟着水涨船高,当上了本直副都指挥使,手握兵权,成了朝中的实权将领。可谁也没想到,刚坐上龙椅没几年,李存勖就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
这年正月,贝州指挥使赵在礼起兵反叛,声势浩大。李存勖派马步副总管李嗣源前去平叛,侯益作为心腹,也随军出征。可大军走到魏州时,士兵们突然哗变——他们跟着李存勖打了半辈子仗,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被军官克扣军饷,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乱兵们把黄袍披在李嗣源身上,逼着他反叛。
李嗣源是李存勖的义兄,本不想反,可架不住士兵们的胁迫,只能顺水推舟。当时侯益正在军中,听到消息后,一夜没合眼。一边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李存勖,一边是被逼反叛的李嗣源,还有满城嗷嗷待哺的士兵——他知道,这乱世里,“忠义”二字有时候重得能压死人。
“我不能背叛殿下。”侯益咬着牙,做出了决定。他趁着夜色,换上一身百姓的衣服,偷偷溜出军营,摸黑往洛阳跑。那一路,他不敢走大路,只能钻树林、绕小道,饿了就啃树皮,渴了就喝雪水,脚上的鞋子磨破了,就光着脚走,脚底全是血泡。等他终于跑到洛阳城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李存勖见到侯益时,正在皇宫里唉声叹气,身边的大臣跑的跑、降的降,只剩下几个老臣。见侯益浑身是伤地闯进来,李存勖再也忍不住,抱着他痛哭:“益啊,满朝文武,只有你还认我这个皇帝!”
侯益也红了眼:“殿下,末将愿护着您,跟叛军拼了!”
可此时的洛阳,早就人心涣散。李存勖想御驾亲征,可士兵们根本不愿意卖命,刚出城门就跑了一半。没过多久,叛军攻进洛阳,李存勖在兴教门被乱兵杀死,死的时候,身边只有几个侍卫。
侯益得知消息后,在城外的破庙里哭了整整一天。他知道,后唐的天,塌了。
几天后,李嗣源率军进入洛阳,登基为帝,是为唐明宗。侯益收拾好心情,去皇宫负荆请罪。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李嗣源见了他,却亲自上前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叹了口气说:“你对庄宗忠心,是条汉子。我反叛,也不是本意,都是被士兵们逼的。这乱世,咱们都是身不由己啊。”
李嗣源这话,说到了侯益的心坎里。他知道,李嗣源是个难得的明君——登基后减免赋税、善待百姓,比李存勖更懂治国。于是,他放下过去的恩怨,开始尽心辅佐李嗣源。
当时后唐的局势不稳,宣武军节度使朱守殷、义武军节度使王都先后反叛,尤其是王都,还勾结了契丹人,声势浩大。李嗣源愁得睡不着觉,侯益主动请缨:“陛下,末将愿去平叛!”
这次平叛,侯益打得格外漂亮。面对王都和契丹的联军,他没有硬拼,而是先派探子摸清了对方的粮草大营,然后夜里率精兵偷袭,一把火烧了契丹人的粮草。没了粮草,契丹兵人心惶惶,侯益趁机率军冲锋,把叛军杀得落花流水,连王都的儿子都被他生擒。
李嗣源大喜,封侯益为武宁军节度使,还赏赐了他一座大宅院。可侯益并没有因此骄傲,反而更加谨慎。他知道,“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在乱世里就是催命符。每次打完仗,他都把功劳分给手下的将士,自己从不居功;皇帝赏赐的财物,他也大多分给家乡的乡亲,或是用来救济灾民。
有一年徐州遭了水灾,庄稼全淹了,老百姓饿得啃树皮。侯益得知后,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积攒的俸禄和家产,买了粮食分给灾民,还组织士兵帮老百姓修堤坝。徐州的百姓感激他,给他立了块“德政碑”。有人劝他:“将军,您这是何苦?乱世里,保住自己的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侯益却摇摇头:“我是庄稼人出身,知道饿肚子的滋味。老百姓安了,地方才能稳,我这个节度使才能坐得安稳。”
这份通透,让他在后唐的日子过得安稳。可好景不长,李嗣源去世后,儿子李从厚继位,是为唐闵帝。这李从厚年轻,没什么阅历,听了大臣的撺掇,刚登基就急着削藩——要把各地节度使的兵权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