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庆年间的湖南湘乡,秋老虎赖在天上不肯走,田埂上的泥土晒得裂着细纹,踩上去“咔嚓”响。曾家的族人扛着一副厚重的棺木,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棺木里躺着的,是家里最年长的老人曾竞希——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临终前只嘱咐了一句:“把我埋在屋后那片坡地上,能看着家里的田就好。”
那天送葬的人不多,都是本家的叔伯兄弟,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棺木的黑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曾竞希的次子曾玉屏走在最前头,手里攥着根哭丧棒,脸上却没多少悲戚——那会儿的他,还是个整日泡在赌坊、醉醺醺的“混不吝”,父亲的死,在他眼里不过是多了场应酬般的葬礼。
好不容易把棺木抬到坡地上,族人七手八脚地挖好坑,刚把棺木稳稳放进坟穴,正要填土,天上的云忽然像被墨染了似的,“唰”地一下就黑了半边天。风裹着尘土卷过来,吹得送葬的人睁不开眼,紧接着,“轰隆”一声雷炸在头顶,豆大的雨点就跟老天爷打翻了水桶似的,劈头盖脸砸下来。
“坏了!赶紧填土!”族里的老族长急得直跺脚,可雨点太密,刚铲上去的土瞬间就被冲成了泥汤,顺着坟坑边缘往下滑。没一会儿,新挖的坟坑就积满了水,棺木的一角都露了出来,坟头刚立的木碑更是被雨水冲得歪歪斜斜,“啪嗒”一声倒在泥地里,摔成了两截。
族人都慌了神,有的找塑料布遮棺木,有的想把碑扶起来,乱作一团。就在这时,一个背着罗盘、穿着蓑衣的汉子从山下走来,被暴雨拦在了附近的老槐树下。他眯着眼睛往坡地上瞅了半晌,忽然迈开步子,踩着泥水上了坡,拨开围着坟坑的族人,指着那片被雨水冲刷得露出原貌的土地,声音洪亮得盖过了雨声:“诸位且慢动手!这可不是普通的坡地,是块难得的龙穴啊!”
众人都愣住了,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曾玉屏醉意还没醒,揉着眼睛嘟囔:“什么龙穴?不就是块破坡地吗,被雨淋得都不成样了。”
那汉子却不恼,指着周围的地形,慢悠悠地说:“你看这三座山——东边那座像龙头,西边那两座像龙爪,中间这片洼地,正好是龙腹;再看山脚下那条小溪,不是直愣愣地流,是绕着这片坡地打了个弯,像给龙系了条玉带。这叫‘龙盘虎踞,玉带缠腰’,本就藏着贵气,刚才这场暴雨看似冲坏了坟茔,实则是把表面的浮土冲掉,露出了底下的好土质——你们摸摸这土,紧实却不板结,捏在手里能成团,松开手又散得匀,这是‘活土’,最养阴宅!”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给众人看,果然如他所说,泥土黑油油的,带着点湿润的光泽。“这坟埋在这里,后代必出显贵,将来怕是要出能定国安邦的大人物!”风水先生的话一出口,族人都炸开了锅——曾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连个秀才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出大人物?
老族长皱着眉摆手:“先生莫说笑了,我们就是普通农户,只求平安度日,不敢想什么显贵。”曾玉屏更是嗤之以鼻,转身就往山下走:“我看是雨下大了,先生淋糊涂了。”风水先生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背着罗盘,踩着泥水慢慢下山了。这场插曲,很快就被曾家人抛在了脑后,他们好不容易把坟填好,重新立了块碑,便各自回家避雨,只当是风水先生随口编的戏言。
谁也没想到,这场暴雨和那句戏言,竟成了曾家命运转折的开端——只不过,改变命运的不是所谓的“龙穴风水”,而是三代人一锄头一锄头、一笔一划拼出来的血汗。
先说曾玉屏。那会儿他刚过三十,是湘乡出了名的“混世魔王”。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被他赌得只剩两亩最差的;每天天不亮就揣着几吊钱往赌坊跑,不到半夜不回家,醉了就躺在街头骂骂咧咧;有时还跟着狐朋狗友去镇上的青楼,把家里的棉袄都当了换酒喝。族里人见了他都躲着走,背地里叫他“曾败家子”。
父亲曾竞希在世时,没少骂他,可他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直到那天,他从赌坊输光了钱,醉醺醺地往家走,路过邻居王氏的门口,听见王氏正拉着儿子的手教训:“你给我记好了!这辈子就算饿死,也不能学那曾家二娃子!他爹辛苦一辈子攒下的家业,被他赌得精光,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件像样的褂子都没有,将来谁肯把女儿嫁给他?你要是敢学他游手好闲,我打断你的腿!”
王氏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曾玉屏的心里。他站在门外,冷风一吹,酒意醒了大半,想起父亲临终前失望的眼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荒唐事,忽然觉得脸上烧得慌。那天晚上,他在自家空荡荡的堂屋里坐了一夜,看着墙上挂着的父亲的遗像,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鸡刚叫头遍,他就扛起墙角落满灰尘的锄头,往地里走去。
村里人见了,都觉得新鲜。“哟,曾二娃今天怎么不去赌坊了?”“怕是昨晚输光了,来地里找钱呢!”有人嘲笑他,他也不辩解,只是埋头锄地。那两亩薄田,因为常年没人打理,长满了野草,他一锄头一锄头地挖,手上磨出了血泡,泡破了,渗出血来,和泥土混在一起,疼得钻心,他也没停下。
夏天的太阳毒,他顶着烈日在地里插秧,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把粗布褂子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背上;冬天天寒地冻,他去河里挑水浇菜,河水冰得他手指发麻,却还是咬着牙把水挑到地里。农闲时,他看见邻村有人养蚕织布能挣钱,就揣着攒下的几吊钱,跑去向人家请教。人家嫌他以前名声不好,不肯教他,他就天天去人家里帮忙,挑水、喂蚕、扫蚕室,不要一分钱,就为了学手艺。
慢慢地,村里人对他的看法变了。有人见他养蚕缺桑叶,主动给他送;有人见他种地缺农具,把自家的借给她。他也省吃俭用,把卖蚕丝、卖粮食挣来的钱攒起来,一点点地购置良田。十年过去了,曾家的田从两亩变成了二十亩,又从二十亩变成了一百多亩,成了村里有名的富裕户。曾玉屏也娶了媳妇,生了几个孩子,脸上的轻浮之气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庄稼人特有的沉稳和踏实。
有一天,他带着儿子曾麟书去给父亲上坟,站在那片被暴雨冲刷过的坡地上,想起当年风水先生的话,忽然叹了口气:“爹,当年先生说这里能出显贵,可我知道,没有什么龙穴,只有肯干,才能撑起这个家。”
曾玉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曾麟书身上。他自己吃过没文化的亏,深知“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道理。从曾麟书七岁那年起,他就把儿子送进了村里的私塾,还特意请了镇上有名的先生来教他。
可曾麟书的资质,实在算不上聪明。别的孩子读一遍就能背下来的文章,他要读十遍;写出来的字,也总是歪歪扭扭。私塾里的先生常常摇头:“麟书这孩子,踏实是踏实,就是脑子慢了点。”每次考试,他都是班里的最后几名,考了一次又一次,连个童生都没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