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渠的小院不大,院墙是用黄土夯的,门口种着两株槐树,院里有一口老井,井边放着一张石桌。张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是在院子里练半个时辰的剑——年轻时想当兵打仗,剑没丢,后来成了读书人,剑就成了醒神的物件。练完剑,他就钻进书房,书桌上堆着《论语》《孟子》《周易》,还有他这些年在各地做官时写的笔记,旁边放着一碗小米粥,凉了就兑点热水喝,有时候看书入了迷,一天就吃这么一碗粥。
村里的人一开始不理解,都说:“张大人放着京城的官不做,回来当穷书生,是不是傻啊?”还有人说:“清高能当饭吃吗?躲在屋里看书,能帮老百姓解决吃饭的问题吗?”张载听到了,也不生气,只是偶尔会在傍晚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跟路过的村民聊天,聊庄稼的收成,聊村里的琐事,聊着聊着,就把自己从书里看到的道理,用土话讲给大家听。
“咱老百姓种地,得先把地翻松了,才能种庄稼。做人也一样,得先把心里的‘杂草’除了,才能学好本事。”“邻里之间吵架,就像地里长了草,不能用锄头硬挖,得慢慢拔,不然会伤了庄稼。”村民们听得入了迷,后来每天傍晚,都有人搬着小板凳来听他聊天,有时候人多了,石桌上都坐满了人。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慕名而来,想跟着张载读书。张载也不推辞,把书房收拾出来,让年轻人住下,白天教他们读经义,晚上跟他们聊天下事。横渠的小院里,每天都能听到读书声,有时候是《论语》,有时候是《周易》,还有时候是张载自己写的文章。
张载的日子过得清贫,却格外充实。他把自己对天地、对人生、对社会的思考,一点点写进书稿里,有时候为了一个观点,能跟学生争论一整天,直到双方都心服口服。他常对学生说:“做学问,不能只盯着书本,得看看老百姓的日子,看看这天下的样子。不然,读再多的书,也是死读书。”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张载的头发白了,背也有点驼了,但他写的书稿,却堆得比书桌还高。
1077年的春天,一封来自京城的召令,打破了横渠小院的平静。朝廷里有人上书,说张载的学问继承了古圣先贤,让他赶紧入京,参与议订丧祭礼仪。那时候,张载已经五十四岁了,咳嗽了一冬天,脸都瘦脱了形,走路都得拄着拐杖。
学生们劝他:“先生,您身体不好,从横渠到京城,要走一个月的路,万一出事怎么办?不如辞了这差事,留在家里安心写书。”张载却摇了摇头,拿起墙角的旧行囊,开始收拾东西:“丧祭礼仪,关系到老百姓的规矩,也关系到朝廷的体面。现在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我得去说说我的想法。要是因为身体不好就不去,那我这一辈子,岂不是白读了那些书?”
出发那天,学生们送了他十里地,有人偷偷抹眼泪:“先生,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等着您回来。”张载拍了拍学生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吧,我还得回来给你们讲《正蒙》呢。”
一路颠簸,张载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刚住下,就被召进皇宫,皇帝让他做太常寺丞,主管礼仪。可没等他喘口气,麻烦就来了——朝廷里有人建议,要革新丧祭礼仪,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改一改,说这样才能跟上新政的步伐。
张载一听就急了,他找到那些建议革新的礼官,跟他们争论:“丧祭礼仪,不是随便改的。就说给父母守孝三年,这是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要是改成一年,那还有什么孝心可言?老祖宗的规矩,不是不能改,但得看看是不是符合老百姓的心意,是不是符合天地的道理。要是为了革新而革新,丢了根本,那就是舍本逐末。”
那些礼官都是支持新政的,见张载这么固执,也没好气:“张大人,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规矩不放?新政就是要破旧立新,礼仪也得跟着变。”双方吵了一个多月,谁也说服不了谁。张载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吵,更是气得咳嗽不止,有时候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在京城待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吵不过那些礼官,而是因为他明白,朝廷里的分歧,早已不是礼仪本身的问题,而是新政与旧制的较量。他不想卷入这场无休止的争斗,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固执,连累身边的人。
没过多久,张载再次递了辞呈,这次,他没有丝毫留恋,收拾好行囊,就踏上了回乡的路。离开京城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没有一个同事来送他——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到临潼的一家小旅馆时,张载实在撑不住了。他咳嗽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店主给他端来一碗热汤,他喝了两口,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他的学生们从横渠赶过来,只看到他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一本没写完的《正蒙》,书页上沾着咳出来的血,已经凉透了。
张载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几个赶过来的学生。学生们凑钱,给他买了一口薄棺,准备把他送回横渠安葬。没想到,消息传出去后,从京城到横渠,一路上都有他的学生赶来,有当年在云岩跟着他读书的孩子,有在渭州听他讲过兵法的士兵,还有在京城跟他争论过礼仪的年轻官员。几百个学生,自发地组成送葬的队伍,抬着他的棺木,一步一步地往横渠走,走了整整半个月。
横渠的老百姓听说张载回来了,都自发地站在路边,手里拿着香烛,默默地为他送行。有人说:“张大人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却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道理。”有人说:“他虽然没当过大官,可在我们心里,他比那些高官还值得尊敬。”
后来,张载的学生们把他的书稿整理成书,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被后人称为“横渠四句”,成了无数读书人的座右铭。
有人说张载傻,放着高官厚禄不享,非要跟现实较劲,最后落得个清贫病逝的下场;有人说他迂,抱着老规矩不放,不懂变通,要是他能顺着王安石,说不定能做更大的官,办更多的事。可只有真正懂他的人知道,他不是傻,也不是迂,他只是不想丢了心里的那点“光”——那点为老百姓做事的初心,那点对学问的执着,那点对天地人生的敬畏。
今天我们聊张载,不是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而是聊一个在乱世里,把理想熬成学问的普通人。他38岁才中进士,不算“考运好”;他拒绝王安石的拉拢,不算“会来事”;他归隐横渠,不算“有出息”。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书生,却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理想不是用来“实现”的,而是用来“坚持”的;学问不是用来“炫耀”的,而是用来“做事”的。
要是问,今天我们需要更多的张载,还是更多的“实用派”?我想,答案或许藏在“横渠四句”里——不是每个人都要像张载一样较劲,但每个人心里,都该有那么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念想。毕竟,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随波逐流的“聪明”,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