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康定元年的冬天,陕西凤翔的官道上积着薄雪,一个穿着粗布长衫的年轻人,背着一捆书,踩着雪水往县城赶。他叫张载,刚满21岁,脸冻得通红,手里却攥着一卷皱巴巴的文稿,像是攥着什么稀世珍宝。
路边的茶摊上,几个老兵正缩着脖子喝酒,嘴里骂骂咧咧:“西夏人又抢了边境的村子,朝廷倒好,每年送那么多银子布帛,美其名曰‘岁币’,这不就是认怂吗?”张载停下脚步,耳朵竖得笔直——他从小跟着在四川做官的父亲长大,父亲去世后,他带着家人迁回陕西老家,这些年,边境的烽火、百姓的哭声,他听了太多太多。
那天晚上,张载在油灯下熬了三个通宵,把自己这些年对边军治理的想法,写成了一篇《边议九条》。他觉得,只要朝廷照着这个法子练军、屯粮、修堡垒,定能把西夏人打回去,再也不用受那“送钱买平安”的窝囊气。开春后,他揣着文稿,一路打听着找到延州知府范仲淹的府衙,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这是他第一次给朝廷高官上书,满脑子都是“少年心事当拏云”的热血。
范仲淹见他年轻,倒也客气,接过文稿就坐下来读。张载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等着知府大人拍案叫好,说不定还能被招入军中,真刀真枪地保家卫国。可范仲淹看完,只是轻轻合上文稿,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欣赏,也有几分无奈:“年轻人,你的想法有血气,但太急了。边事复杂,不是几篇文章就能解决的。你啊,还是先回去读书,把经义学透了,将来考个进士,一样能为国家做事。”
张载愣住了,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原以为自己的建议能石破天惊,没想到连被讨论的资格都没有。走出府衙时,春风吹在脸上,却冷得他直打哆嗦。有人劝他:“别较真了,范大人是好意,你一个穷书生,还想改变朝廷的主意?”可张载偏不,他把《边议九条》折好,塞进书箱最底层,心里暗下决心:读书就读书,等我考中进士,有了说话的资格,再把这些想法说给朝廷听。
这一读,就是十七年。
北宋嘉佑二年,汴京的贡院外挤满了考生,比往年热闹了不止一倍——谁都知道,这一年的科举,主考官是欧阳修,而考生里,有苏轼、苏辙兄弟,有程颢、程颐兄弟,还有曾巩,全是后来名动天下的人物,被后人戏称“千年龙虎榜”。38岁的张载混在考生里,不算年轻,也不算起眼,手里的考篮磨得发亮,里面的笔墨,还是他当年写《边议九条》时用的那一套。
考场里的日子不好过,白天要对着密密麻麻的经义考题绞尽脑汁,晚上就睡在狭窄的号房里,老鼠在梁上跑,蚊子在耳边叫。张载却一点都不觉得苦,他想起范仲淹的话,想起边境百姓的苦,手里的笔就格外有力。放榜那天,他挤在人群里,从头往后找自己的名字,找了三遍,才在中间的位置看到“张载”两个字——他终于考中进士了。
中了进士,按规矩能授官,张载被派到陕西云岩做县令。有人说他运气不好,放着京城的闲职不去,偏要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可张载却乐在其中,他到任第一天,就去逛了县城的集市,看到老百姓围着官府贴的告示发愁,一问才知道,大多人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告示里说的是啥。
第二天晌午,张载让人把县衙门口的老槐树收拾干净,找了个会说书的老秀才,搬了张桌子坐在树下,手里拿着告示,一句一句地读,读完一句就用土话解释一句:“这第一条说的是种麦子的补贴,咱山里人种够三亩,到秋收后,就能去县衙领两斗种子,来年接着种。”“这第二条是说,要是家里有老人病了,没钱抓药,能去里正那儿登记,县衙给贴补点药钱。”
老百姓听得津津有味,有人问:“张大人,这告示上说的是真的?不会是哄我们的吧?”张载蹲下来,跟老百姓平视着说:“我是咱陕西人,知道山里人的难处。官府的规矩,就是给老百姓办事的,要是有人敢糊弄你们,尽管来找我。”
在云岩当县令的三年,张载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把老百姓的小事办得明明白白:山里的路不好走,他就组织村民修了三条石板路;村里的孩子没地方读书,他就把废弃的土地庙改成学堂,自己还常去给孩子们讲课;遇到旱灾,他带着衙役去山里找水,跟老百姓一起挖井,晒得比农民还黑。离任那天,云岩的老百姓提着鸡蛋、小米,从县城一直送到十里外,有人拉着他的手说:“张大人,您要是能一直在这儿就好了。”
后来,张载又被调到渭州做军事判官,管的是边境的军务。他到任后,没急着下命令,而是花了一个月,把渭州的军营、堡垒都走了个遍,跟士兵一起吃饭、一起训练。他发现,边军的粮草常常被克扣,士兵们吃不饱饭,自然没力气打仗。于是,他亲自管起了粮草的发放,每天盯着粮仓的账本,谁敢多拿一粒米,他就敢把人绑起来送官府。
有一次,一个将领想托关系多领些粮草,塞给张载一袋银子,被他当场扔了出去:“士兵们在前线拼命,你却想着中饱私囊,良心过得去吗?”没过多久,渭州的边军就变了样,士兵们吃得饱、穿得暖,训练起来格外卖力,西夏人好几次想来骚扰,都被打了回去。渭州的经略使笑着说:“子厚(张载字),没想到你不仅会读书,还会带兵啊!”
张载原以为,凭着自己的本事,总能在官场上做出点样子,可他没料到,官场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宋神宗熙宁二年,王安石开始推行新政,朝廷里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新政,一派反对新政,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张载被调到京城,做了崇文院校书,负责校勘典籍。他刚到京城没几天,王安石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那天,王安石穿着绯色的官服,坐在崇文院的竹椅上,手里转着一枚玉扳指,开门见山地说:“子厚,新政要推青苗法,你是陕西来的,熟悉民间的情况,帮我一把怎么样?有你的帮忙,青苗法在陕西肯定能推得顺顺当当。”
张载端着茶杯,指尖有点发紧。他不是不知道青苗法——官府把粮食借给农民,等秋收后再还,收点利息,本意是帮农民度过荒年,可他在渭州时,就听老百姓说过,有些地方官为了政绩,逼着农民借粮,利息越收越高,最后农民反而更苦了。他放下茶杯,看着王安石说:“介甫(王安石字),青苗法的好处我知道,但坏处我也听说了。我在渭州时,见过因为还不上青苗钱,把家里的耕牛都卖了的农民。这事我没摸透底细,不敢随便点头,要是我现在答应你,将来出了问题,不是坑了你,也坑了老百姓吗?”
王安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没再多说,起身就走了。张载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这位正得势的宰相,但他不后悔——他做官,是为了给老百姓办事,不是为了攀附权贵。
可麻烦很快就来了。没过多久,张载被派去外地查一桩贪污案,等他办完案子回京,却听说自己的弟弟张戬因为批评青苗法,得罪了王安石,被罢了官,全家都被卷进了新政的漩涡里。有人劝他:“子厚,你就低个头,跟王宰相认个错,说不定还能保住官职。”张载却摇了摇头:“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要是为了做官,丢了良心,那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没过多久,张载就递了辞呈,带着家人回了陕西横渠老家。临走那天,崇文院的同事来送他,有人叹着气说:“子厚,你这是何苦呢?跟王宰相服个软,以后有的是机会。”张载背着书箱,笑着说:“我回横渠,不是认输,是想把这些年读的书、见的事,好好理一理。说不定,将来能写出点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