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年间的秋夜,黄河边的军营里浸着潮气。韩琦的中军大帐挑着两盏羊角灯,橙黄的光透过细纱,在地上织出网格状的暖。帐内案几上摊着半卷《左传》,砚台里的墨还冒着热气,韩琦正捏着支狼毫,在批注旁画小圈——他有个习惯,见了精妙处就画圈,圈儿越圆,心里越亮堂。
帐角立着个年轻士兵,手里举着盏锡制灯台。这后生叫王二柱,是三天前刚从郓城招来的新兵,脸盘黧黑,手脚却嫩得像刚剥壳的笋。他站得笔直,可肩膀总忍不住发颤,手心的汗把灯杆浸得发亮。谁都知道,韩将军治军严,可待下又慈,就像秋阳,晒得人暖,却也容不得半点懈怠。
“哗啦——”案上的竹简被风卷得翻了页。王二柱慌了神,忙伸另一只手去按,胳膊肘却撞在灯台上。灯台猛地一晃,火苗“腾”地窜高半尺,带着股松脂味,直扑韩琦的鬓角。
“嘶——”韩琦轻轻吸了口气,抬手抚过右鬓。指尖触到一片温热,还带着焦糊味——刚留了半载的鬓发,被燎去一小撮,露出青白的头皮。
王二柱吓得魂都飞了。灯台“哐当”砸在地上,锡盏磕出个瘪,灯油泼在青砖上,晕开黑亮的一小片。他“噗通”跪在地上,膝盖撞得砖面闷响,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将、将军!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该死!”
帐外的亲兵听见动静,掀帘就要进来。韩琦扬手止住了:“没事,风大,灯晃了下。”他弯腰拾起灯台,用帕子擦了擦锡盏上的灰,又把地上的竹简捡起来,一页页理整齐。
王二柱趴在地上,后颈的冷汗把衣领洇湿了一大片。他听说过,前阵子有个伙夫蒸坏了军粮,被打了二十军棍,逐出军营。自己这可是烫了将军的头,怕是要被捆去喂黄河里的鱼。
韩琦却像没事人似的,坐回案前,重新蘸了墨。他瞥了眼地上的王二柱,见这后生脊梁骨都在打挺,想是吓狠了,便放缓了声音:“起来吧,地上凉。去帐外换盏灯来,这盏的油快烧完了。”
王二柱僵着不动,眼泪“吧嗒吧嗒”砸在砖上:“将军,您打我吧!小的……”
“让你去换灯。”韩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稳,“难不成要我自己去?”
王二柱这才哆哆嗦嗦爬起来,捡了灯台往外走。他走得极慢,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觉得帐外的目光在扎后背。帐门口的亲兵们果然都盯着他,眼神里有惊,有疑,还有几分等着看好戏的冷。
韩琦重新埋首书卷,可眼角的余光总瞥见帐门。过了约莫两袋烟的功夫,换了个老兵举着灯进来,脚步沉稳,灯台在他手里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韩琦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团。他没抬头,问那老兵:“刚才那后生呢?”
老兵垂手回话:“回将军,刘队正说他毛手毛脚,把他换去巡营了,还说……还说等您歇了,要好好教训他。”
韩琦把笔搁在笔山上,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滴,在案几上积了个小黑点。他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备马,不,不用马。你去把那后生叫来,就说我找他。”
老兵愣了愣:“将军,这都快三更了,他许是……”
“去叫。”韩琦的语气里添了点东西,不像是怒,倒像是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