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府的书房,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而沉稳的檀香,丝丝缕缕,如同无形的网,将凌霜包裹其中。这香气似乎能抚平狂躁的妖力,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让她体内属于烬羽的那部分本能地感到一丝警惕的紧绷。
易玄宸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并未立刻开口。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节奏沉稳得如同他此刻的眼神——深邃,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她灵魂深处那金红色的妖异。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更添几分难以捉摸。
凌霜坐在他对面的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她刻意收敛了所有外泄的妖力,将那双金红的瞳孔掩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只余下一片沉寂的漆黑。怀里,雪狸不安地动了动,小小的脑袋警惕地四处张望,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这陌生环境中潜藏的每一丝气息。
“凌姑娘,”易玄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深夜邀约,是为那‘邪物’之事,还是……为那场‘意外’的大火?”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凌霜略显苍白的脸,尤其是她眼角尚未完全消退的灼痕。
凌霜心头一凛。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他想知道的,总能知道。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易大人消息灵通,想必已查清那‘邪物’的来路?”她刻意加重了“邪物”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易玄宸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柳氏蠢钝,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那东西……”他顿了顿,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点,“上面刻着的符纹,并非寻常邪祟所用,倒是……与北境某些‘古老’的传说,隐隐有些关联。”他巧妙地避开了“寒渊使者”的具体字眼,却将线索指向了一个更模糊、更危险的领域。
凌霜的心跳漏了一拍。北境?古老传说?这与生母苏氏的“寒潭月,照归人”,与烬羽口中那神秘的“寒渊”,是否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依旧平静:“古老传说?易大人是指……”
“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罢了。”易玄宸轻描淡写地截断了她的话,话题一转,目光落在了凌霜紧握的拳头上,“倒是凌姑娘,似乎对那场火烧得格外……痛心?”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看到她掌心那片被烧灼的灰烬残留的印记。
凌霜的指尖瞬间冰凉。他果然注意到了那灰烬!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焦黑,那抹灰烬的痕迹如同烙印。她抬起头,直视易玄宸的眼睛,那沉寂的漆黑瞳孔深处,一丝金红如同濒死的火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易大人觉得,一个被至亲背叛、弃尸荒野的人,失去最后一点念想,该不该痛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恨意。那恨意如此纯粹而强烈,甚至让书房内温暖的烛光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易玄宸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她话语中的真伪,以及那瞬间流露出的妖异光芒。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笼罩了凌霜。他走到墙边一个巨大的紫檀博古架前,上面陈列着各式古玩、玉器、卷轴。
“念想……”他低声重复着,手指拂过一排排泛黄的卷轴,最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巴掌大的乌木匣子,上面没有任何雕饰,古朴而沉寂。他打开匣子,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张……地图。
一张材质奇异、泛着幽暗光泽的兽皮地图。
易玄宸小心翼翼地将地图取出,平铺在书案上。地图绘制得极为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清晰可见,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于地图极北之地,一片被浓重墨色反复涂抹、几乎完全遮蔽的区域。那墨色并非死黑,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流动感,仿佛有生命般在缓缓蠕动。墨色区域的边缘,用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颜料,勾勒着扭曲繁复的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是……”凌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体内的烬羽,那沉寂的妖魂,此刻如同被投入滚烫的熔岩,剧烈地翻腾起来!一股冰冷、古老、带着无尽荒芜与威压的气息,从地图上那片墨色区域汹涌而出,瞬间穿透了檀香的屏障,狠狠撞入她的识海!
“嗡——”
凌霜眼前一黑,金红的妖力不受控制地在她瞳孔深处疯狂涌动,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妖异。怀里的雪狸更是炸开了毛,发出尖锐的嘶鸣,小小的身体弓起,对着地图龇牙咧嘴,全身的毛都因为恐惧而倒竖起来。
“凌姑娘?”易玄宸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他似乎并未察觉到凌霜体内那惊涛骇浪般的妖力波动,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手指轻轻点向那片被墨色笼罩的极北之地,“这里,便是你母亲字条上提及的‘寒潭’所在,也是本朝禁地——‘寒渊’的入口之一。”
入口?凌霜强忍着识海中烬羽传来的狂啸和地图散发的冰冷威压,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寒渊……里面究竟有什么?”
易玄宸抬起头,目光深邃如古井,似乎能看穿她强撑的表象。他缓缓道:“长生?力量?还是……足以颠覆王朝的禁忌?史书残卷,道听途说,众说纷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里极其危险,凡人踏入,有死无生。”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凌霜,“你母亲苏氏,出身北境一个极其隐秘的家族,据传……世代守护着关于寒渊的某些秘密。她嫁入凌家,或许并非偶然。”
守护寒渊秘密的家族?凌霜的心脏狂跳起来。生母的身份,果然不简单!那玉佩,那字条,那场大火……一切似乎都指向了这片被墨色笼罩的禁地!她急切地追问:“那……苏家现在何处?是否还有人……”
“没了。”易玄宸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冷酷,“二十年前,苏家满门……因‘勾结邪祟,意图不轨’的罪名,被朝廷派出的精锐秘密剿灭,片甲不留。你母亲苏氏,是当时唯一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家族覆灭的惨剧,如同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轰!”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凌霜的头顶!二十年前!勾结邪祟!满门被灭!生母是漏网之鱼!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中疯狂碰撞、重组,勾勒出一个血腥而绝望的真相。原来生母并非病死,而是背负着如此滔天的血海深仇!她嫁入凌家,是躲藏?是另有图谋?那玉佩和字条,是留给她的遗物,还是……某种开启寒渊的钥匙?
巨大的悲愤和冲击力让她体内的烬羽彻底失控!金红的妖力如同决堤的洪流,再也无法压制,瞬间冲破了她所有的束缚!她双眼彻底被妖异的金红光芒覆盖,一股灼热而暴戾的气息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
“嗬——”
一声压抑不住的、非人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溢出。书案上的烛火被这股妖力冲击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空气中弥漫的檀香被这股灼热的妖气瞬间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硫磺与焦糊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易玄宸眼神骤然一变!那平静如水的深邃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审视!他身形未动,但书案上,一只青玉镇纸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嗡鸣,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凝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死死地压制住了凌霜身上那狂暴外泄的妖力!
“凌霜!”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再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了然?“冷静!”
这声低喝如同当头棒喝,让被滔天恨意和妖力冲昏头脑的凌霜猛地一颤!她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她混乱的神智瞬间清醒了几分。她惊恐地“看”到自己双手覆盖着淡淡的、几乎透明的金红色火焰纹路,那妖异的光芒正不受控制地跳跃、闪烁!
糟了!暴露了!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从暴怒的边缘跌入冰冷的深渊。她猛地收回双手,将它们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极致的疼痛强行压制着体内那躁动不安、渴望毁灭的妖力。金红的光芒在她眼中剧烈闪烁、挣扎,最终如同被强行掐灭的火焰,缓缓沉寂下去,只余下瞳孔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如同余烬般的暗红。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在残余的妖力波动中不安地跳跃,发出噼啪的轻响。檀香早已散尽,空气中只剩下一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紧张。
易玄宸站在书案后,目光沉沉地落在凌霜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意料之中?他刚才那声“凌霜”,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而非“凌姑娘”,这细微的称呼变化,在凌霜听来不啻于惊雷。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她不是原来的凌霜!或者说,他早就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异常”!
冷汗瞬间浸透了凌霜的内衫。她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易大人……您……”
易玄宸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疑问。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伸向自己宽大的锦袍袖口。凌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动手。然而,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卷起了左臂的袖管。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
随着袖管被卷起,露出了他线条流畅、力量感十足的小臂。在小臂内侧,靠近手腕的关节处,一个图案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烙印般的图腾。
图案的主体是一只盘踞的、形态古朴的异兽,似龟似蛇,背负着某种神秘的符文。图腾的线条并非墨色,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金,在烛光下流转着微弱而古老的光泽。更让凌霜瞳孔骤缩的是,在这异兽图腾的上方,赫然刻着两个同样用暗金线条勾勒的、古拙苍劲的小篆——
守渊!
守渊!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凌霜心中所有的迷雾和恐惧!苏家世代守护寒渊的秘密!易家先祖曾是守渊人的护卫!易玄宸手臂上的“守渊”图腾!一切碎片在这一刻被强行拼凑起来!
易玄宸……他竟然与“守渊人”有着直接的联系!他接近她,给她“庇护”,甚至展示这张寒渊地图……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她体内烬羽的妖力?还是为了她身上可能继承自苏家的、关于寒渊的秘密?或者……两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