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的焦糊味,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凌霜的鼻腔。她站在那片被火舌舔舐过的废墟前,脚下是滚烫的余烬,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眼前,是她与生母苏氏最后一点微弱联系被彻底抹去的证据——那块藏匿在墙角砖缝里的褪色锦囊,连同里面半块刻着火焰纹的玉佩和那张写着“寒潭月,照归人”的珍贵字条,此刻只剩下一小撮蜷曲、焦黑的灰烬,混杂在瓦砾和烧焦的木头碎屑里,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散入冰冷的夜色中。
“没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腥味。那是凌霜自己的声音,却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躯壳。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伸向那堆灰烬,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滚烫的虚无。
体内,属于烬羽的妖魂猛地一沉,一股冰冷、暴戾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凌霜残存的理智堤坝。那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被彻底斩断的、近乎疯狂的毁灭欲。她能清晰地“听”到烬羽在意识深处发出一声尖锐的、非人的嘶鸣,那声音震得她颅骨嗡嗡作响。
“嗬——”
压抑不住的咆哮从胸腔喷薄而出,带着滚烫的气流。凌霜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漆黑的瞳孔,此刻被一种妖异的金红色光芒彻底吞噬,如同两簇在灰烬中骤然燃起的幽冥之火。她周身无形的妖力再也无法压制,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轰!”
以她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冲击波猛地炸开!脚下原本还在闷燃的焦黑木梁、瓦砾,如同被巨锤砸中,瞬间化为更细碎的齑粉,向四周激射而出。旁边一堵本就摇摇欲坠的半截土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哗啦”一声彻底坍塌,烟尘冲天而起!
“啊——!”远处,几个被刚才爆炸声惊动、胆战心惊探出头来的贫民窟居民,看到这恐怖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尖叫着逃开,只留下惊恐的哭喊在夜风中回荡:“妖怪!是妖怪!”
“滚开!”凌霜(或者说,此刻主导身体的烬羽)猛地一挥手,一股无形的劲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碎石,如同鞭子般抽向那几个逃窜的身影,逼得他们更加狼狈地摔倒在泥泞里。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眼眸,死死盯着将军府的方向,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将整个京城都焚烧殆尽。
“凌震山……柳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焚天的怒火,“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就在这毁灭的妖力即将彻底失控,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深渊的瞬间,一个温热、毛茸茸的身体猛地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了她的小腿。
“呜——!”
是雪狸!它浑身雪白的毛发被刚才的冲击波吹得凌乱,甚至有几处被飞溅的碎石擦伤,渗出细小的血珠。但它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用尽全力,仰起头,一双清澈透亮的蓝眼睛死死地盯着凌霜那双妖异的眼眸,喉咙里发出急切而委屈的呜咽声,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哀求的焦急和担忧,仿佛在拼命呼唤着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触碰,以及雪狸眼中那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担忧,像一盆冰水,猛地浇在凌霜(烬羽)沸腾的意识上。那狂暴的妖力微微一滞,金红色的火焰在瞳孔中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
“滚开!”烬羽的意识在怒吼,试图甩开这碍事的猫。
“……雪狸?”另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那是属于凌霜残存的意念。她认出了这只陪伴她走出乱葬岗、在冰冷京城给予她唯一一丝温暖的灵猫。雪狸的呜咽,像一根细线,艰难地穿透了烬羽狂暴的妖力屏障,触碰到了她心底最柔软、最不愿被摧毁的角落。
“嗬……”凌霜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体内两股力量——烬羽毁灭的妖力与凌霜残存的人性——在疯狂地撕扯、碰撞。她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仿佛要将那撕裂般的痛楚从脑子里抠出来。
“小霜姑娘!小霜姑娘!”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老乞丐!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个硬邦邦的窝头,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就撞见了这恐怖的一幕。他浑浊的老眼看到凌霜那双妖异的眼眸和周身弥漫的、令人心悸的妖力,以及旁边那被夷为平地的废墟,吓得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但他最终还是强撑着,一步步挪了过来,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却更有一丝不忍。
“姑娘……姑娘你冷静点!”老乞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你……你这样下去,会把自己……会把大家都害了的啊!那火……那火是柳家那帮天杀的放的!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看见了!你……你犯不着为了那帮畜生,把自己也搭进去啊!”他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指向那片废墟,“东西没了……人还在……人还在就有希望啊!”
老乞丐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艰难地转动着凌霜心中那把几乎被仇恨锈死的锁。人还在……希望……
雪狸感受到她体内狂暴气息的减弱,立刻松开抱着她腿的爪子,转而用温热的舌头,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她冰冷颤抖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安抚般的、细微的咕噜声。
“呜……咕噜噜……”
那温热的触感,那细微的咕噜声,像一股暖流,艰难地渗入凌霜被冰封的心。她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平息下来。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妖瞳,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明灭闪烁了几下,最终,那恐怖的金红色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露出了底下凌霜那双熟悉的、却布满血丝和痛苦的黑眸。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暗红。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带着浓重焦糊味的空气,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剧烈的头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一根焦黑的木桩,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那滚烫的炭化木头里。
“我……”凌霜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没事……”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妖力爆发而微微泛着淡青、指甲变得异常尖锐的手掌,又看看身边担忧地看着她的老乞丐和雪狸,一股巨大的茫然和后怕瞬间淹没了她。刚才那股几乎要将她自己也吞噬的毁灭力量,让她心有余悸。她差点……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只知杀戮的怪物。
“老伯……对不起……”凌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歉意,“吓到你们了。”
老乞丐见她眼神恢复清明,周身那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也消失无踪,这才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没事……没事就好……姑娘啊,你刚才那样子……唉……”他摇摇头,浑浊的眼里满是后怕和复杂,“那柳家,真是作孽啊!放火烧了我们的窝,还害得你……唉,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凌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片承载着她最后一点血脉牵绊的废墟。玉佩没了,字条没了,生母留下的唯一线索,化为乌有。柳氏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她的容身之所,更是她心中最后一点对“家”的、早已支离破碎的念想。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在灰烬中愈发灼热。
“老伯,”凌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柳家……将军府,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这里,待不下去了。”她看向老乞丐,以及远处那些被刚才动静惊吓、此刻躲在暗处瑟瑟发抖、却仍忍不住偷看这边的邻居们,“你们……也尽快离开吧。去城南的破庙,或者城西的乱坟岗旁的窝棚区,那里……或许能暂时躲一躲。”
老乞丐看着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悲凉。他知道,这个姑娘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太危险,留在这里,只会连累更多人。他艰难地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对着凌霜深深鞠了一躬:“姑娘,老朽替大家……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应。你自己……千万保重。”他顿了顿,从怀里摸索出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半个窝头,塞到凌霜手里,“拿着,路上……别饿着。”
凌霜看着那半个窝头,又看看老乞丐布满皱纹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将窝头紧紧攥在手心。
夜色更深了。寒风卷着灰烬,在空旷的废墟上打着旋儿。凌霜抱着雪狸,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曾短暂给予她一丝喘息之地的废墟,转身,一步步走向未知的黑暗。雪狸在她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小小的脑袋蹭着她的胸口,似乎在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她没有目标,只是凭着本能,远离这片被标记过的区域。穿过几条狭窄、肮脏的小巷,绕过巡逻的更夫,最终在靠近城墙根儿一个更加偏僻、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只有几间摇摇欲坠、用破木板和油毡布勉强搭成的窝棚,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蜷缩在角落里,用麻木的眼神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异类”。
凌霜找了一个最角落、几乎被垃圾堆半掩住的破棚子,钻了进去。里面只有一堆发霉的干草,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她疲惫地坐下,将雪狸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雪狸乖巧地蜷缩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仿佛在努力安抚着她。
凌霜闭上眼,试图梳理混乱的思绪。柳氏的狠辣远超她的预料,一把火烧掉了她所有的退路和线索。易玄宸……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他派人来赈灾,是纯粹的巧合,还是……他已经注意到了什么?那封信,他到底想“聊”什么?是好奇她这个“孤女”为何能引起柳氏的杀意,还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上某些“不寻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