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云梯车(1 / 2)

燕京西郊的“铁匠营”里,马老三正蹲在一堆木料中间,对着手里的图纸发呆。

图纸皱巴巴的,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可上面的线条却画得一清二楚:一架高三丈有余的庞然大物,底下是四个巨大的木轮,上面是三层平台,最顶上是个可以放倒的吊桥——放倒了就能直接搭在城墙上。

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轮径六尺,轴长一丈二,主架用松木,承重处加铁箍,平台铺厚板,两侧装护板……

“马院正,”一个年轻工匠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这……这东西真能行吗?三丈高,都快赶上城墙了,得多重啊?”

“至少五千斤。”马老三头也不抬,“得用十六匹马拉,还得是上好的河西马。”

年轻工匠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得多少钱?”

“钱?”马老三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打仗还管钱?岳将军说了,五十架,一架不能少,五月十五之前必须完工。完不成——”他指了指营门外那根旗杆,“看见没?挂在那儿的,就是咱们的下场。”

旗杆上挂的不是旗,是颗人头。

三天前,一个负责采购木材的司吏贪了银子,买回一批朽木。马老三验货时,随手抽了一根,轻轻一掰就断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提着那根朽木去找岳飞。一个时辰后,那司吏的人头就挂在了旗杆上。

从此,铁匠营里再没人敢偷懒耍滑。

“可……可时间不够啊。”年轻工匠掰着手指头算,“今天初三,离十五还有十二天。五十架,平均一天要造四架还多,咱们就两百来人……”

“不够就加人。”马老三把图纸塞给他,“去,拿着这个去找郭药师将军,就说岳将军有令,让他调五百民夫过来。要年轻力壮的,会木工活的优先。”

“是!”

年轻工匠刚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马老三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递过去,“这里头有点碎银子,你拿去,路过街市时买点肉。弟兄们这些天没日没夜地干,肚子里得有点油水。”

“院正,这……这是您的私房钱吧?”

“废什么话!”马老三一瞪眼,“让你去就去!”

年轻工匠不敢再说什么,揣着布袋跑了。

马老三重新蹲下,盯着那堆木料出神。

他今年四十三岁,原是江宁府的一个木匠,专做家具。三年前金兵南下,他一家老小全死在战乱里,只剩下他一个。后来听说方腊在杭州起兵,他就投了军,被分到天机院——因为他会画图,懂力学。

这三年,他造过投石机,造过弩车,造过可以浮在水上的“鸳鸯阵”,可还从没造过这么大的家伙。

云梯车。

这个名字是岳飞起的。岳将军说,这东西攻城时,士兵不用爬城墙,直接从车上冲过去,就像……就像登云梯一样。

“登云梯……”马老三喃喃自语,“但愿真能登上去。”

正想着,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起身看去,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那人一身白袍银甲,正是杨再兴。

“马院正!”杨再兴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过来,“东西造得怎么样了?”

“杨将军。”马老三拱手,“正在赶工,已成了三架雏形,在那边。”

他领着杨再兴走到营区西侧。那里并排立着三架巨大的木架,已经初具规模。十几个工匠正围着它们忙活,锯木头的,钉钉子的,上铁箍的,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杨再兴仰头看着这三架庞然大物,眼睛发亮。

“好!好家伙!”他拍了拍其中一架的主柱,“这玩意儿推到城墙下,金狗还不得吓尿裤子?”

“将军莫急,”马老三苦笑,“架子是搭起来了,可还缺最关键的东西。”

“什么东西?”

“轮子。”马老三指着底下的四个木圈,“您看,这轮子得承受五千斤的重量,还得在坑洼不平的地上走。寻常的木轮不行,走不了几步就得散架。得用铁轮,还得是实心的。”

杨再兴皱眉:“铁轮?那得多重?”

“一个轮子至少三百斤,四个就是一千二百斤。加上车体本身,总重超过六千斤。”马老三叹气,“十六匹马都拉得吃力。更麻烦的是,铁轮笨重,转向不灵活。真要推到城下,得走直线,不能拐弯。”

“不能拐弯?”杨再兴一愣,“那要是路上有沟、有坑怎么办?”

“填平。”马老三言简意赅,“所以得先修路。从咱们阵前到燕京城下,三里多地,得修出一条能走这玩意儿的道来。”

杨再兴沉默了。

他围着云梯车转了两圈,忽然问:“这东西……真能行?”

“理论上能行。”马老三说,“可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万一金狗用火箭射,这东西是木头的,一点就着。万一城墙上扔滚木礌石,这么高的目标,一砸一个准。万一……”

“没有万一。”杨再兴打断他,“岳将军既然让造,就一定能用。你只管造,怎么用是我们的事。”

说完,他翻身上马,刚要离开,又勒住缰绳。

“对了,岳将军让我带句话:造这东西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少死人。爬城墙,十个里得死三四个。用这个,也许能少死一半。”他顿了顿,“马院正,你是在救人命,不是在造杀器。记住了。”

马蹄声远去。

马老三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救人命……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这双手,这三年造了多少杀人的东西?投石机砸碎过多少城墙?弩车射穿过多少胸膛?

可现在,有人说,他是在救人命。

“院正!”一个工匠跑过来,满头大汗,“铁轮铸好了,您去看看?”

马老三回过神来:“走。”

铁匠营东侧,是专门铸造铁器的工棚。八个大火炉日夜不熄,几十个铁匠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呼呼的风箱声,还有铁水浇铸时的滋滋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麻。

正中空地上,四个巨大的铁轮并排躺着。每个都有半人高,黑沉沉,厚实实,看着就结实。

马老三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

铛铛铛——声音沉闷,是好铁。

“多重?”他问。

“三百二十斤一个。”负责铸造的老铁匠抹了把汗,“按您说的,加了半成锡,更硬,更韧。就是……就是太费铁了。这四个轮子,用掉了咱们三成的存铁。”

“铁还能再找,人命找不回来。”马老三站起身,“装上试试。”

几十个工匠一拥而上,用粗麻绳、撬棍、滚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四个铁轮装到一架云梯车的底架上。

装好后,马老三让人牵来十六匹战马——都是军中最好的河西马,膘肥体壮。套上绳索,一声吆喝,十六匹马同时发力。

沉重的云梯车缓缓动了起来。

虽然慢,虽然吃力,可确实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