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邺城陷落的消息传到真定时,郭药师正在后院喂鸽子。
这鸽子是辽东老家带来的种,灰背红爪,飞得又高又快。他每天早晚各喂一次,雷打不动。喂食的时候,什么军务、政务、烦心事统统抛在脑后,只专心看那些鸟儿咕咕叫着争食。
“老爷,”管家老曹躬着身子进来,声音压得很低,“邺城……邺城没了。”
郭药师撒食的手顿了顿,几粒高粱米落在青砖地上。鸽子们扑棱棱飞过来抢,咕咕声更响了。
“谁说的?”他问,眼睛还盯着鸽子。
“城里都传遍了。说是岳飞的背嵬军从黄河北上过来,只用了八千人就破了邺城,完颜宗翰将军……战死了。”
郭药师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他今年四十八,不高,但膀大腰圆,一脸的络腮胡子花白了小半。一双眼睛常年眯着,看人的时候像在打量猎物。
“岳飞……”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就是那个二十二岁当统制的小子?”
“是。听说此人生擒过完颜赛里,又在砀山八百破五千,如今更是……”
“行了。”郭药师摆摆手,“完颜宗弼那边有什么动静?”
“四太子已经到邯郸了,正集结兵马,说要为宗翰将军报仇。他派人送来信,命老爷死守真定,不许后退半步。”老曹顿了顿,补了一句,“信使还带了个监军来,说是……说是协助守城。”
郭药师笑了。
笑容里全是讽刺。
“协助?是监视吧。”他转身往屋里走,“人呢?”
“在前厅候着。”
前厅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真将领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地图。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倨傲地点点头:“郭将军。”
郭药师打量着他。这人姓蒲察,是完颜宗弼的亲信,官拜万夫长。一身崭新的皮甲,腰挎镶宝石的弯刀,下巴抬得老高。
“蒲察将军,”郭药师拱拱手,“远来辛苦。”
“不辛苦。”蒲察大剌剌地在主位上坐下,“四太子有令:真定乃河北门户,绝不容有失。从今日起,城防由我接管,郭将军专心筹措粮草即可。”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厅里几个真定旧将脸色都变了。郭药师却笑眯眯的,看不出喜怒:“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知将军带了多少人来?”
“五百亲卫。”
“五百?”郭药师故作惊讶,“这……这可不太够啊。岳飞手下可是有上万精兵,邺城五万人都没守住……”
“那是完颜宗翰无能!”蒲察一拍桌子,“我大金铁骑天下无敌,岂会怕几个南蛮子?郭将军只管按我说的做,守城之事,不劳你操心。”
说完,他起身就走,连告辞的话都懒得说。
厅里一片死寂。
良久,一个副将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大爷了!”
“就是!咱们在真定经营了这么多年,他说接手就接手?”
“将军,”另一个老成的部将皱眉,“这蒲察摆明了是来夺权的。咱们……”
郭药师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真定城,北控燕蓟,南扼中原,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金人占了这里,就能锁死河北;宋人——现在是炎军——得了这里,就能长驱直入,直逼燕京。
而他郭药师,像颗棋子,在这盘大棋里被挪来挪去。
他原是辽将,辽亡后降宋,在童贯手下当过差。靖康之变,金人破汴梁,他又降了金。三姓家奴——背地里很多人都这么叫他。
他不在乎。
乱世里,活下来才是本事。忠义?那是有饭吃的人才配讲的东西。
“将军,”老曹凑过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城里……城里有人在传岳飞的话。”
郭药师转过头:“什么话?”
“说……说凡是汉人将领,只要献城归顺,一律既往不咎。若是杀金人将领献城的,还能封爵领赏。”老曹的声音越来越低,“还特意提到了将军您,说您虽屡屡易主,但从未屠戮百姓,尚有可恕之处……”
郭药师瞳孔一缩。
这是攻心计。
赤裸裸的攻心计。
可偏偏……偏偏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知道自己在世人眼里是什么模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可这些年,他确实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童贯让他屠村,他虚报人头;金人让他抓壮丁,他专挑老弱充数;就连征收粮草,他也是能拖就拖,能给百姓留一口就留一口。
为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小时候饿过肚子,知道那滋味不好受。也许只是本能地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哪天又换主子了呢?
“将军,”一个心腹低声道,“依末将看,这岳飞……不像是说说而已。邺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他破城后不但没屠城,还把军粮分了一半给百姓。金兵俘虏,愿降的收编,不愿降的……他竟然放走了!”
“放走了?”郭药师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每人发了三天口粮,让他们北上去找完颜宗弼。还让他们带话,说……说他在邺城等着四太子。”
郭药师沉默了。
良久,他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众人退下。
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株老槐树——这是三十年前他刚到真定时种的,如今已经亭亭如盖了。
三十年。
他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校,混到今天的位置。换了三个主子,打了半辈子仗,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钱财?他有。宅邸?他有。权势?他有——至少在蒲察来之前有。
可每天晚上,他还是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些死去的人的脸。辽国的同胞,宋军的旧友,还有……还有很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百姓。他们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活得越来越好。
有时候他会想,凭什么?
就凭他脸皮厚?心够狠?
窗外传来鸽子的咕咕声。
郭药师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也罢,”他喃喃自语,“就当……就当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三月初五,岳飞大军抵真定城下。
他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在城南十里扎营,然后派了个使者进城——不是劝降的使者,是个医官,带了几车药材,说是给城里百姓治病。
蒲察大怒,当场就要砍了医官,被郭药师拦住了。
“将军不可,”郭药师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人家是来送药的,杀了,于名声不利。”
“名声?”蒲察冷笑,“我要什么名声?传令下去,把那几车药给我烧了!”
“烧了多可惜。”郭药师赔笑道,“不如让末将拿去,也好安抚安抚民心。”
蒲察狐疑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当天下午,郭药师亲自把药材分发给城里的几家药铺。分到最后,他留下一小包,递给老曹:“送去给西城张寡妇家,她儿子发热好几天了。”
老曹愣住了:“老爷,这……”
“去吧。”郭药师摆摆手,“就当……就当是做善事。”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
百姓们私下议论:郭将军虽然换了几个主子,但对咱们还真不差。
这话自然也传到了蒲察耳朵里。他找来郭药师,阴阳怪气地说:“郭将军倒是会收买人心啊。”
“将军说笑了,”郭药师一脸惶恐,“末将只是……只是想替将军分忧。民心稳了,守城才能稳嘛。”
蒲察哼了一声,没再追究。
可从那以后,他盯郭药师盯得更紧了。郭药师去哪,他派人跟到哪;郭药师见谁,他都要过问。连喂鸽子的时候,都有两个女真兵在旁边看着。
三月初七,岳飞又派人来了。
这次是个说客,指名要见郭药师。
蒲察本想直接把说客轰走,可说客一句话让他改了主意:“我家将军说了,他只跟能做主的人谈。若是蒲察将军能做主,那跟您谈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