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破的消息,是三天后才传到徐州的。
送信的是一匹快马,马上的骑士背上插着三根染红的雉翎——这是八百里加急的标识。马跑到徐州西门外时,前蹄一软,连人带马摔在雪地里。守门的军士慌忙上去搀扶,那骑士却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裹的竹筒,嘶声喊:“泗州……泗州捷报!呈……呈韩将军!”
话音未落,人就晕了过去。
竹筒被火速送进城。半刻钟后,徐州节度使府的书房里,韩世忠拆开了竹筒。
屋里烧着炭盆,噼啪作响。韩世忠就着炭火的光,把那张薄薄的纸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完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书房里还有几个人。
左手边坐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姓陈,是韩世忠的幕僚,跟了他十几年。右手边站着两个将领,一个是他的侄子韩彦直,刚从高邮调过来;另一个是原楚州降将刘光世,扬州一战后就跟着他了。
三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韩世忠。
良久,韩世忠把那张纸轻轻放在桌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岳鹏举……”他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有些飘忽,“三天,他就拿下了泗州。”
刘光世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军,这……这未免也太快了。泗州虽然不是什么坚城,可刘延庆手下也有三千人,再怎么着也该守个十天半个月……”
“守?”韩世忠笑了笑,笑容有点苦,“泗州的城门,是我的人开的。”
屋里一片死寂。
炭火爆了个火星子,啪的一声。
陈先生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是说……咱们埋在泗州的那颗钉子?”
“王老三。”韩世忠点点头,“十五年前我手下的小卒,腿上有伤,退到泗州守城门。我给他去过信,说要是有一天,有人打着‘岳’字旗来,就开门。”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屋里又沉默了。
韩彦直年轻,憋不住话:“叔父,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岳将军拿了泗州,下一步肯定是往北打。咱们要不要……”
“要。”韩世忠截断他的话,“当然要。传令下去,全军整备,三日后开拔。”
刘光世一惊:“三日?将军,这……是不是急了点?粮草、冬衣都还没筹措齐,好些降兵的家眷还没安置妥当……”
“不等了。”韩世忠站起身,走到窗前。窗纸上结了霜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外面的景物,“再等下去,咱们就连汤都喝不上了。”
他转过身,看着屋里这三个人:“岳鹏举是什么人?二十二岁就当了统制,剿洞庭湖水寇,平淮南流贼,打一仗胜一仗。现在他手里有五万背嵬军,全是精兵强将,又有朝廷——现在是炎武皇帝——全力支持。咱们呢?”
他指了指自己:“我,韩世忠,降将。你们——”手指划过刘光世、韩彦直,“一个是新降的,一个是我的侄子。咱们手上这三万人,一大半是刚归附不久的江淮旧部,人心还没捂热。要是再不趁着现在立点功,将来在朝堂上,还有咱们说话的份吗?”
这话说得赤裸裸,屋里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陈先生沉吟片刻:“将军的意思,是要去和岳将军会师?”
“不是去会师,”韩世忠纠正他,“是去合兵。他要北伐,我也要北伐。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但在外人眼里,咱们得是一路人。”他走回桌前,手指点在徐州以北,“彭城。刘邦项羽争天下的地方。咱们就去那儿,等岳鹏举来。”
十二月初七,韩世忠率三万江淮军离开徐州,向北行进。
队伍拉得很长。前面是骑兵,中间是步兵,后面是辎重车队。天气冷得出奇,路上积雪盈尺,车轮碾过去,咯吱咯吱响。马鼻子喷出的白气,转眼就结成冰凌子挂在鬃毛上。
韩世忠骑着马走在队伍中间。他身上披了件黑貂大氅,是前两天一个徐州富商送的。那富商说,将军此去北伐,是为国为民,小民无以为报,只此裘衣,聊表寸心。
话说得好听,可韩世忠知道,这富商的儿子在金人手下当过差,去年才逃回来。送这件大氅,与其说是敬意,不如说是买个心安。
乱世里的人,都活得不容易。
“将军。”陈先生打马赶上来,和他并辔而行,“前面探马来报,说岳将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彭城以南二十里的‘双沟镇’。看旗号,是杨再兴的人。”
韩世忠点点头:“多少人?”
“约莫五千,都是骑兵。”
“五千……”韩世忠咀嚼着这个数字,“岳鹏举倒是大方,派这么一支精锐来接咱们。”
陈先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压低声音:“将军,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毕竟是……”
“我知道。”韩世忠打断他,“传令下去,全军在双沟镇外三里扎营。你带上我的名帖,去见杨再兴,就说我韩世忠明日午时,亲赴彭城拜会岳将军。”
“这……”陈先生迟疑,“将军亲自去?是不是太……”
“太跌份?”韩世忠笑了,“陈先生,你要记住,现在不是摆架子的时候。岳鹏举是陛下钦点的北伐主帅,我是副帅。主帅在前,副帅去拜见,天经地义。”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说了,我也想看看,这个二十二岁就当上统制、三个月横扫江淮的年轻人,到底长什么样。”
第二天中午,雪停了。
太阳难得露了脸,照在雪原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彭城旧址——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城了,只剩下一圈残缺的土墙,还有几座破败的夯土台基。据说那就是当年楚霸王项羽的点将台。
韩世忠只带了五十亲卫,轻装简从,来到彭城。
远远的,就看见土墙外扎着一大片营寨。营寨扎得极有章法,壕沟挖得深,栅栏立得牢,望楼上的哨兵站得笔直,哪怕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股肃杀之气。
好兵。韩世忠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句。
营门早就敞开了。一队骑兵迎出来,为首的将领很年轻,顶多二十五六,穿着一身玄甲,外罩赤色战袍,腰间悬一口长剑。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传过来:“末将杨再兴,奉岳将军之命,恭迎韩将军!”
韩世忠翻身下马,拱手还礼:“杨将军不必多礼。岳将军何在?”
“将军在营中等候多时了。”杨再兴侧身让开,“韩将军请。”
两人并肩走进营寨。
一路上,韩世忠看得仔细。营中道路平整,帐篷排列整齐,马厩里的战马膘肥体壮,火头军正在做饭,炊烟袅袅,却不杂乱。更难得的是,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兵,个个精神饱满,动作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是久经训练的精锐。
“好一支背嵬军。”韩世忠由衷赞叹。
杨再兴笑了笑:“韩将军谬赞。您的江淮军也是久经战阵,末将早有耳闻。”
两人说着话,来到中军大帐前。
帐帘早就挑起来了。韩世忠迈步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那人站在帐中,背对着门口,正仰头看着墙上挂的一幅舆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很年轻。这是韩世忠的第一个印象。
真的年轻,看起来比杨再兴还小几岁,眉眼间甚至还留着些许少年气。可那双眼睛——韩世忠见过太多人的眼睛,贪婪的,怯懦的,凶狠的,麻木的——可这双眼睛不一样。它很亮,亮得像淬过火的刀锋,却又沉静得像深夜的古井。
“韩将军。”那人拱手,声音清朗,“岳飞有失远迎,恕罪。”
韩世忠定了定神,也拱手:“岳将军客气了。世忠来迟,还请将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