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燕京的谋算(1 / 2)

燕京的冬天来得早,也来得狠。刚进十月,塞外的寒风便如同裹着冰刀的鞭子,抽打着这座新崛起的都城。宫殿屋顶的琉璃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御道两侧的古槐枝条光秃秃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连往日最嚣张的鹰鹞都躲进了巢窠,不愿在这样凛冽的风里多待片刻。

可大金国的权力中枢——皇宫深处的“乾元殿”内,此刻却气氛炽烈,与殿外的严寒冰火两重天。炭盆烧得通红,散发着松木和兽炭混合的辛辣暖气,却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浓浓的火药味和汗味。

殿内没有设龙椅,依照女真旧俗,正中设一铺着白虎皮的宽大胡床,金太宗吴乞买斜倚在上面,身上裹着厚重的貂裘,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玉如意,半阖着眼,似在养神,耳朵却支棱着,听着

胡床下首,左右分列着大金国如今最具权势的几位勃极烈和元帅。左侧以完颜宗翰(粘罕)为首,这位灭辽破宋的头号功臣,此刻虽未披甲,只着一身紫色锦袍,但虬髯戟张,虎目圆睁,顾盼间自带一股沙场磨砺出的凌厉杀气。他身后站着其弟完颜宗辅(讹里朵)及一干西路军将领,个个面色不善。

右侧则以完颜宗干(斡本,阿骨打庶长子)和完颜斜也(杲,阿骨打弟,现任谙班勃极烈,即储君)为核心。宗干面容清癯,留着三绺长须,一副儒雅文士打扮,但眼神深邃,是女真贵族中少有的注重文治、主张巩固内政的稳健派。斜也则正值壮年,气度沉凝,作为储君,地位尊崇,但面对战功赫赫、桀骜不驯的宗翰,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们身后,则跟着完颜宗弼(兀术)、完颜昌(挞懒)等将领,以及几位倾向于他们的渤海、契丹大臣。

争吵的焦点,正是南边突然爆发的剧变——大炎北伐,兵锋直指南宋小朝廷所在的扬州。

“还有什么好议的?!”宗翰的声音如同破锣,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下落,“南朝自己狗咬狗,正是天赐良机!方腊那厮在江南坐大,早晚是我大金心腹之患!赵构虽然废物,好歹占着个‘宋’名,能替我挡一挡。现在方腊要灭赵构,我们怎能坐视不管?应当立刻发兵南下,抢在方腊之前,拿下淮南,甚至打过长江去!趁他们两败俱伤,一举吞了南朝!这才是开疆拓土、永绝后患的上策!”

他麾下将领纷纷附和,语气亢奋,仿佛江淮沃土已是囊中之物。

“粘罕此言差矣!”宗干不急不缓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将殿内的嘈杂压了下去,“发兵南下?谈何容易。去岁至今,河南、山东新附之地,汉人反抗不断,需要驻军镇压。西夏党项人在西边也不老实。我们自己家里……”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也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此时倾力南下,后方空虚,若有变故,如何应对?”

他指的是女真贵族内部日益尖锐的矛盾。灭宋的巨大胜利带来了空前的财富和权力,也激化了原有的部落贵族与新兴军事集团、掠夺派与治理派之间的冲突。宗翰凭借灭宋之功,权势熏天,已隐隐威胁到太宗和储君的地位。宗干自己也在积极培植势力,拉拢汉官,试图推动金国从纯粹的军事掠夺集团向一个正规王朝转型。

斜也也接口道:“宗干勃极烈所言甚是。方腊北伐,其志不小。观其在江南所为,练兵、造械、兴农、通商,绝非赵构可比。我军若此时南下,与方腊硬碰硬,即便胜了,也必是惨胜,消耗国力,得不偿失。不如……”

他看了一眼太宗吴乞买,见后者依旧闭目不语,便继续说下去:“不如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静观?”宗翰嗤笑一声,“等到方腊灭了赵构,整合了江南,兵强马壮,再掉过头来打我们?那时就晚了!”

“未必。”斜也摇头,“方腊与赵构相争,无论谁胜谁负,都必是一场惨烈消耗。赵构虽弱,困兽犹斗,又有长江天险,方腊想要速胜,没那么容易。即便方腊胜了,取其地,收其民,也需要时间消化。其间变数多多——江淮豪强是否真心归附?其新军北来,是否适应水土?其内部新旧派系,是否会因战利品分配而生隙?”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冷酷:“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帮他们一把,让这场仗打得更久些,更惨烈些。”

殿内安静了一瞬。宗翰眯起眼睛,盯着斜也:“怎么说?”

斜也缓缓道:“可以暗中撤回我们在两淮部分地区的前沿巡骑和屯戍兵,给方腊让开一条路,让他觉得有机可乘,更快地去打赵构。也可以……秘密给赵构那边透点风声,甚至卖给他们一些我们淘汰的军械,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拼死抵抗。甚至可以派人,在方腊后方散布谣言,扰乱其军心民心。总之,让他们两家死死咬住,流血不止。”

“待到他们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时,”斜也眼中寒光一闪,“我们再以精锐之师,择其弱者,或趁虚而入,或勒索赔款,或迫其称臣纳贡……岂不比现在急匆匆下场,替他们其中一家挡刀,要划算得多?”

这便是典型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策。不直接介入,而是通过隐秘手段操纵局势,让两个敌人互相消耗,最后自己以最小的代价攫取最大的利益。

宗干点头赞同:“此乃老成谋国之道。我国新立,根基未稳,当务之急是消化已得之中原,理清内部,积蓄力量。南边之事,让他们先闹着。我们正好腾出手来,整顿吏治,安抚新民,巩固根本。待我们内部铁板一块,国力更盛时,无论是南下方腊,还是西征夏国,都可从容图之。”

宗翰身后的将领们面露不甘,但宗干和斜也的理由听起来确实更稳妥,也更符合眼下金国内部需要休整、更需要解决权力纷争的现实。太宗吴乞买虽然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但他微微颌首的动作,还是被敏锐的宗干和斜也捕捉到了。

“可是,”宗翰仍不死心,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若我们按兵不动,方腊万一迅速击溃赵构,全取江淮,实力暴涨,又当如何?届时其挟大胜之威,举国北上复仇,我们岂非养虎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