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江面开阔,水势平缓。北岸,镇江府丹徒县境内,一片巨大的、早已被夯土碾平的滩涂高地,被选作了誓师之地。此地背靠连绵丘陵,面向浩淼大江,风水上谓之“背山面水,藏风聚气”,是再好不过的出征吉地。
自九月以来,方圆数十里的百姓便被暂时迁走,工部和军中工兵营日夜赶工,硬生生在这荒滩上辟出了一片长宽皆逾数里的巨型校场。校场北侧,依着山坡走势,用原木和夯土垒起了一座高达五丈、分为三层的恢弘点将台。台顶覆盖青瓦,飞檐斗拱,插满了各色彩旗,正中最高的旗杆上,那面玄底金焰的炎武大纛,在秋日高旷的蓝天背景下,猎猎招展,气势磅礴。
从九月十五开始,这座巨大的校场便活了过来,且以一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的节奏律动着。
最先抵达的是工兵和辎重部队。他们在校场边缘迅速扎下连绵营帐,设立灶台、马厩、修理所,搭建起一座座临时仓库,将从后方源源不断运抵的粮草、军械、被服分门别类储存。沉重的辎重大车,包铁的车轮碾过新修的土路,留下深深的车辙。空气中开始混杂进草料、桐油、铁锈和新鲜木料的气息。
接着,是各兵团的先头部队。骑兵的马蹄声最先打破江岸的寂静,成千上万的战马,被牵引着、骑乘着,从不同方向汇入指定的集结区域,嘶鸣声、銮铃声、军官的吆喝声混成一片,尘土渐渐扬起。步兵营寨则像雨后蘑菇般在校场各处涌现,他们纪律更严明,行动更悄无声息,只是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胄兵器的轻微碰撞声,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低沉轰鸣。
到了九月十七,校场已近乎饱和。东、中、西三路大军的营区泾渭分明,却又紧密相连。营帐排列得横平竖直,道路通畅,沟渠分明,显示出极高的组织度。各色认旗、队旗、营旗、将旗,如同森林般矗立,在略带寒意的秋风中翻卷,旗海猎猎,遮蔽了小半边天空。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校场中央偏南、正对点将台的那片预留出的巨大空地,以及空地两侧那两支特殊的部队。
空地左侧,五千名“神机营”将士,已全部换装完毕。他们身穿统一的深蓝色棉布战袄,外套轻便的镶铁皮甲,头戴改良过的、带有护颈和面具的铁盔。人人肩扛新式燧发长铳,铳管在秋阳下泛着幽冷的蓝光。他们以营为单位,排成一个个小而密集的方阵,肃立无声。没有长枪如林,没有刀盾映日,只有一种沉默的、机械般的整齐,透着与冷兵器时代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威慑力。许多远远望见的其他部队将士,都忍不住朝那边投去好奇、敬畏、甚至是一丝隐晦恐惧的目光。这就是传说中花费巨资、秘密训练数年、一鸣便能毙敌于百步之外的“火器兵”?他们真的能在战场上,抵挡住金人铁骑的冲锋吗?
空地右侧,规模小得多,但同样引人侧目。八百“木兰营”女兵,在扈三娘的率领下,也已抵达。她们没有集中驻扎,而是被安排在中军后营区域,靠近辎重和医署。此刻参加阅兵,她们同样列队肃立。着装与男兵不同,是便于行动的靛青色劲装,外罩轻型皮甲,腰佩短刀或弓弩。队列中还有数十辆特制的、装载着医药箱和担架的轻便马车。她们的出现,引发了更多的窃窃私语和目光打量。女子从军,自古稀罕,成建制参与如此规模的国战,更是闻所未闻。好奇、不屑、同情、质疑……种种目光交织在她们身上。但扈三娘和她身后的女兵们,只是挺直脊梁,目不斜视,任凭秋风吹拂发丝,面容沉静坚毅。
九月十八,寅时刚过,天边还未透亮,整个校场便已彻底苏醒。
伙头军埋锅造饭的炊烟早早升起,米粥和面饼的香气弥漫。各营将士起床、洗漱、整理内务、检查装备、用餐,一切按平日操典进行,有条不紊,只是气氛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和兴奋。
辰时初刻,旭日东升,江面上雾气渐散,金光洒满校场。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自点将台最高处响起,一连九响,声传数里,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刹那间,整个校场,数万大军,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操控,瞬间归于死寂。只有旗角在风中扑打的猎猎声,以及远处长江水拍岸的哗哗声。
点将台三层,早已站满了人。顶层,方腊一身金甲戎装,外罩玄色蟠龙战袍,按剑而立。他左侧,是北伐都统制庞万春,右侧是副都统制林冲。第二层,是韩世忠、关胜、岳飞、李俊等各军主将、副将,以及赵普等随军文臣。第三层,则是各级参军、令史、以及特邀观礼的江南各府县耆老、士绅代表。
方腊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无边无际的军阵。黑色的铁甲、红色的战袍、青色的号衣、蓝色的火器兵、靛青的女兵……色彩分明,却又浑然一体,在秋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刀枪如麦穗,旌旗似丛林,一股肃杀凛冽之气,直冲霄汉。
他向前一步,走到栏杆边缘。早有准备好的铁皮传声筒安置妥当。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让数万道目光聚焦于己身。
足足过了十息,他才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通过传声筒的扩音,并不十分洪亮,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金石之音,传遍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大炎的将士们!”
“诺!!!”山呼海啸般的回音骤然炸响,震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今日,尔等齐集于此,不为游猎,不为操演。”方腊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为的,是北伐!是雪耻!是复土!是开万世太平!”
“自靖康以来,胡虏猖獗,中原板荡,神州陆沉!二帝北狩,百姓流离,衣冠涂炭,此乃我华夏千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赵宋无能,弃民如草,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忘祖宗之业,弃北地之民,此等朝廷,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而我大炎,承天受命,崛起东南!数年秣马厉兵,革新除弊,所为者何?不为割据一方,不为苟全富贵,只为有朝一日,提兵北上,横扫腥膻,复我汉家河山,拯北地父老于水火!”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数万将士的心头,点燃了他们胸中压抑已久的怒火与豪情。
“看看你们的左边!”方腊手臂一挥,指向神机营方阵,“那是我们耗费心血打造的新军利器!燧发火铳,霹雳火炮!金人铁骑再是骁勇,能挡得住这无坚不摧的炎武之火吗?!”
“再看看你们的右边!”他又指向木兰营,“那是我们的巾帼英豪!她们尚且不畏艰险,志愿随军救护,护卫粮道!我大炎男儿,难道还不如女子有胆魄吗?!”
“中军有庞帅坐镇,锋锐无匹!”
“东路有林帅、李将军水陆并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