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杭州,白日里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紫宸殿西侧的“兰台”,本是前宋宫内收藏书画典籍的秘阁,如今被整理出来,成了赵福金在宫内的“书房”。此处临着一方小小的荷花池,池边古槐如盖,勉强隔开了几分毒辣的日头。窗牖敞开,穿堂风带着池塘湿润的水汽和荷叶清香,是宫中难得的清凉所在。
此刻,兰台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外面燥热截然不同的、沉静而略带苦涩的气息。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几乎被淹没。左侧,堆积着小山般的前朝文书档案:褪色的黄绫奏疏、字迹漫漶的地方志、边角卷曲的文人笔记、甚至还有几卷显然来自北地的、用契丹文或女真文夹杂汉字书写的残破书札。右侧,则整齐摆放着大炎新朝的各项诏令、邸报、户部编纂的《两浙风物志》、兵部整理的《北境山川关隘考略》,以及韩冲侦察司定期送来的、关于金国及北方各路民情的摘要。
赵福金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素纱襦裙,未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她伏在案前,手里握着一支狼毫小楷,正对着一份刚刚誊抄完毕的文稿做最后的校对。文稿很长,用的是宫中御用的“澄心堂”纸,纸质绵韧,墨色湛然,首页题着四个清隽有力的隶字:《安北十议》。
她的脸色比刚来杭州时红润了些,但眉眼间的沉静与那一缕挥之不去的忧思却更深了。案边放着一个青瓷冰盏,里面的冰块早已化尽,只剩半盏温水。伺候的宫女远远站在门边,大气不敢出。
这份《安北十议》,耗费了她近半年的心血。
起初,她只是遵从方腊的旨意,整理前宋宫廷遗留下来的典籍。在那些蒙尘的故纸堆中,她不仅看到了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更看到了无数关于北方——幽云十六州、辽东、河西,乃至更遥远的草原大漠的记录。有使臣的出使见闻,有边将的防御奏报,有流落南方的北地士人的回忆,也有对辽、金等“夷狄”风俗、制度、武力强弱的具体分析。
看得越多,她心头那股沉重感便越强烈。她出生在锦绣堆中,成长于绮罗丛里,从前只知汴京繁华,天下太平。直到金人的铁蹄踏碎了一切,她才在颠沛流离和韩冲的“护送”中,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山河破碎、生民涂炭。来到大炎,她目睹了新朝迥异于故宋的蓬勃气象,也看到了方腊君臣那毫不掩饰的、指向北方的雄心。
她知道,北伐金国,收复中原,乃至廓清寰宇,是这个新朝必然要走的路。她一个前朝帝姬,身如飘萍,本无权置喙军国大事。可那些典籍中的记载,那些流亡南来之人的血泪诉说,还有她亲眼所见的新朝气象,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
她渐渐明白,方腊让她整理古籍,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保存文献。这位心思深沉的君王,或许也想看看,她这个从旧朝核心走出来的女子,能从那些故纸堆中,读出些什么,想到些什么。
于是,从去岁寒冬到今夏酷暑,她在兰台这方小天地里,埋首故纸,对照新朝政令,走访被安置在杭州的北地遗民(多是些年老士人或工匠),甚至通过邵仙英的关系,委婉地向赵普、林冲等人请教过一些具体的民政、军务问题(当然,绝不涉及机密)。
她看到了故宋北伐屡屡失败的深层痼疾:不仅仅是军队孱弱,更是对收复之地缺乏有效、持久的治理方略。往往大军一退,民心复叛,土地得而复失。她也看到了金国崛起的速度与其统治的粗疏野蛮:他们精于掠取而拙于建设,占领中原后,简单粗暴的“猛安谋克”屯田制和民族压迫,已激起了越来越强的反抗。更看到了那些生活在金人铁蹄下的汉家百姓,那无日无之的痛苦与期盼。
“伐国易,安民难。破城易,收心难。”
这十二个字,成了她撰写《安北十议》的宗旨。她不谈具体行军方略,不论兵力多寡——那不是她所长,也非她该涉足。她只将目光聚焦于北伐之后,那片即将被战火重新洗礼的北地山河,该如何收拾,该如何治理,该如何让那里的百姓,真正认同这个即将到来的新朝。
文稿终于校阅完毕。她轻轻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眶,长吁了一口气。十议条目,清晰列于首页:
一曰正名号,定法统(主张北伐檄文中明确“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之志,入北地后即废除金国年号、官职、礼俗,宣告承继汉唐正统);
二日辨忠逆,赦胁从(严格区分甘心从逆者与被迫胁从者,对后者予以宽赦,速安人心);
三日录旧才,启新学(搜罗任用沦落北地的原宋、辽有识士人,并立即在北地恢复官学、书院,推行简化字与新教材);
四日清田亩,抑兼并(参照江南《均田令》精神,清查被金国贵族、官僚强占土地,部分还于原主,部分设为官田安置流民与军屯);
五日修武备,实边屯(建议在收复的北境要害处,建立常备军镇与民兵结合的防御体系,大规模军屯以固边、省粮运);
六日通商路,惠民生(尽快修复被战乱破坏的北方道路、桥梁、驿站,鼓励南北商贸,平抑物价,供应盐铁布帛等必需品);
七日崇祀典,收人心(立即修复或新建忠烈祠、先贤祠,祭祀抗金死难将士及历代华夏英杰,凝聚人心);
八日慎羁縻,固远疆(对漠南蒙古、西域等部,宜采取有别于直接统治的灵活羁縻政策,以求边境暂时安宁);
九日明赏罚,肃吏治(强调派驻北地官吏必须清廉能干,严惩贪腐,重奖政绩卓着者);
十日持久心,戒骄躁(提醒朝廷应有长期经营北地的准备,勿因一时军事胜利而急于求成,忽略民生根本)。
每一议下,她都结合史料和现实,做了详细的论述,列举了可能遇到的问题与应对建议。比如在“录旧才”一议中,她便写道:“北地士人,陷虏日久,或有不得已而事金者,或有隐居避世、教授乡里者。宜遣专使察访,不论出身,唯才是举。尤需留意通晓金国国情、地理、语言之才,彼等熟知虚实,于我大有裨益。”又如“清田亩”中,她提醒:“金国权贵占地,多与地方豪强勾结,盘根错节。清理时须有强力军队为后盾,更需派出干练御史巡查,防其阳奉阴违,或煽动民变。”
她知道,这些建议或许稚嫩,或许有些理想化,甚至会触动某些既得利益。但这是她基于所知所学,所能为那片即将重归华夏的土地,所能尽的最大心力。
她将文稿小心装入一个锦缎函套,亲自捧着,走出了兰台。盛夏的阳光刺得她眯了眯眼。她没有乘坐步辇,就这么步行,穿过重重宫阙,向着紫宸殿方向走去。汗水很快湿透了轻薄的纱衣,贴在背上。但她步履稳定,目光清澈。
紫宸殿东暖阁,冰块散发出的丝丝凉意,与外界的酷热恍如两个世界。
方腊正在批阅奏章,听说赵福金求见,略感意外,宣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