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民夫与粮草(1 / 2)

小暑一过,江南的天便像漏了底的火炉,毒日头毫无遮挡地炙烤着大地。往年这时节,田里的早稻正在灌浆,农人顶着草帽,在田埂水车边忙碌,虽说辛苦,心里却揣着秋收的希望。可今年,自打五月麦收一过,许多村庄的丁壮,连同家里健硕的驴骡、还算板正的大车,便被里正、甲长挨家挨户地登记、召集,一拨拨地离开了田地。

运河里,景象更是不同往年。往年这时,漕船运的是秋粮,一艘接一艘,虽然也繁忙,但总还有个节奏。可今年的运河,从五月下旬起,便像是被人在上游一下子捅开了闸,陡然变得拥挤、喧嚣、甚至带着几分狂暴。

自苏州、湖州、嘉兴,一直到杭州北郊,数百里的运河主干道上,千帆竞渡,舳舻相接。但那船上装的,不再是散装的稻谷小麦,而是一袋袋用崭新麻布缝制、刷着“军粮”、“武备”、“被服”等黑色大字、盖着户部与兵部双重火漆印的standardized包裹。船舷吃水极深,船工喊着号子,舵手紧张地盯着前方狭窄处,唯恐与旁船碰撞。

这还只是水路。

与运河平行的官道,以及各条通往北境预设粮台(如镇江、常州、江阴)的支线道路上,车马行人汇成了一股缓慢移动、却无边无际的土黄色洪流。

洪流的主体,是民夫。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肤色黝黑,肩上扛着扁担,挑着沉甸甸的箩筐,里面是米、是盐、是干菜,也有成捆的箭矢、修补帐篷的牛皮、甚至是一箱箱沉重的铅锭。也有人合力推着独轮车,车上货物堆得小山一样,用绳索捆扎得结实实,吱吱呀呀地碾过被无数双脚板和车轮压实了的土路。更多的人,是赶着自家的驴、骡,驮着货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驴骡的鼻孔喷着白沫,身上皮毛被汗水濡湿,粘着一层黄尘。

队伍漫长,蔓延数里,甚至数十里。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牲畜粪便味、尘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迁徙群体的沉闷气息。没有人唱歌,很少有人高声交谈,只有沉重的脚步声、车轮声、牲畜的响鼻和偶尔响起的、带着浓重各地口音的简短呼喝:

“跟上!别掉队!”

“前头歇脚!一刻钟!”

“水!给口水喝!”

这便是赵普与户部、工部耗费数月心血,反复测算推演后,推出的“分段接力、有偿征用”新法,在北伐粮秣动员上的现实图景。

往年,无论是前宋还是历代,大规模的徭役征发,尤其是军前转运,往往是灾难的同义词。官府一纸文书,划定某州某县出丁多少、车多少、牲口多少,限期报到某地服役。路途遥远,期限严苛,口粮自带或不足,往往民夫未至目的地已逃亡大半,侥幸到达的也是面黄肌瘦,无力劳作。监工胥吏鞭挞驱使,克扣口粮,死者枕藉于道,生者怨声载道,极易酿成民变。

赵普的新法,核心在于“分段”与“有偿”。

首先,根据北伐大军的进军路线和预设补给点,将整个从江南产粮区到前线的漫长补给线,切割成数十个长短不一的“段”。最短的只有二三十里,长的也不过百里。每一段,都由邻近的州县负责承包。该州县只需负责将上级调拨来的物资,从本段的起点(可能是上一个州县的交接点,也可能是某个运河码头、官道驿站),运送到本段的终点(下一个交接点)。到了终点,清点交割,签字画押,本段任务即告完成,民夫牲口便可领酬返乡。

这样一来,单个民夫离家不过数十上百里,路途短,周期明确(通常不超过十天半月),心里有底,逃亡意愿大减。且在本乡本土范围内活动,地理熟悉,互相照应方便。

其次,“有偿”。官府不再是无偿征发,而是明码标价。民夫每日有基本“脚钱”,按挑担重量或车辆载重另有“力资”;牲口按日计租,另有草料补贴。这笔钱,由户部专项拨款,不经过地方官府,而是在每个“段”的终点,由户部派驻的“转运司”官吏,根据带队里正甲长提交的、经起点和沿途哨卡盖章确认的行程单据,当场核算,以新铸铜钱或小额“粮饷劵”直接发放到民夫手中,或折抵该户未来部分税赋。

钱不算多,但对许多贫苦农户而言,这是一笔实实在在的、能补贴家用的活钱,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夏季。更重要的是,这种“现做现结”的方式,极大地减少了胥吏从中盘剥克扣的空间,民夫拿到手里的,是真金实银(或可靠的代币),积极性自然不同。

再次,是配套保障。每个“段”的沿途,每隔十里二十里,便有官府设立的简易“茶水棚”和“歇脚点”,供应免费的粗茶和盐水(防止中暑脱水)。重要的中转节点,设有“民夫营”,提供简陋但能遮风避雨的棚舍、基本的炊具和平价粮食售卖。每个民夫队伍,都配有至少一名懂些医术的“疾医”(多是乡间郎中或退伍老军医),携带常见暑药、外伤药。户部甚至与太医院合作,编印了简易的《夏日行军转运防暑须知》,下发到各带队里正手中。

此刻,在常州府武进县以北二十里,运河与官道交汇处的“洛社递运所”,便是一个典型的中段节点。

这里原本只是个寻常驿站,如今被扩建了数倍。运河边,新修的青石码头延伸出很远,十多条满载的漕船正在紧张卸货,光着膀子的力工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扛上码头,再由等在岸上的民夫接手,装入箩筐或搬上大车。

官道旁,搭起了连绵的芦席棚子,棚下摆着几十口大缸,缸里是煮开放凉的大麦茶,旁边木桶里是加了盐的凉开水。几十个穿着户部号衣的小吏,拿着长柄木勺,不停地给排队过来的民夫们舀水。民夫们大多带着自家的竹筒或葫芦,接了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喘口气,继续挑起担子或推起车子,汇入向北的人流。

棚子不远处,是几个更大的、用原木和茅草搭起的简易仓库,门口有兵丁把守。民夫队伍将货物运到这里,由仓库的老板清点验收,开出收讫凭证。带队的里正便拿着这凭证,到旁边一间单独的瓦房里,找“转运司”的官员结算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