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岳飞的教案(1 / 2)

训练司的衙门设在原杭州府衙隔壁的一处旧官廨里,三进院子,不算大,但胜在清净。秋日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稀疏的叶子,在青砖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已没了夏日的毒辣,带着几分爽利的暖意。

值房在东厢的第二间,窗户开着,正对着院子里的水井。此刻,房里烟雾缭绕,不是香火,是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混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霉味儿,还有一种熬夜之人身上特有的油汗气。

岳飞趴在靠窗的一张巨大条案上,几乎把整个人埋进了纸堆里。

条案上铺着的,不是寻常的公文纸,而是几张拼接起来的、有桌面那么大的厚麻纸。纸上用炭笔和墨线画满了各种图形、符号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左边一张画的是步兵阵列与炮阵(主要是虎蹲炮和少数几门试验性质的野战轻炮)的相对位置图,不同距离用不同颜色的细线标出,旁边注着“火炮弹着区”、“步兵冲锋发起线”、“步炮转换信号区”等等。图边空白处,写满了推演的计算过程和假设条件。

右边一张则是山地行军的路线规划示意图,山峰、河谷、密林、小路、水源、隘口,都被仔细标注,甚至还用阴影表示了不同时段的光照方向和可能出现的瘴气区域。旁边另附一页,写的是《山地行军遇伏应急变阵十七条》,每条

条案一角,堆着十几本边角卷起、墨迹新旧不一的笔记——那是他过去一年多,从北固山渡口到如今,随时随地记下的操练心得、地形观察、阵型推演、乃至和不同出身的老兵闲聊时听来的战场经验。笔记的封皮上,有的写着“江防杂记”,有的写着“步卒操练疑难点”,有的干脆就无题,只有日期。

他已经在这值房里闷了快十天了。

自从林冲将那套“步炮协同”和“复杂地形行军”的课题交给他,让他结合自己带兵和学习的体会,先拿出一套“试行草案”后,他就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训练司的同僚,成分很杂。有林冲从梁山带出来的老教头,有前宋禁军退伍后被招揽的军官,也有像他一样被破格提拔的年轻人。对于他这个“一步登天”的空降参谋,面上客气,背地里不服气的、看笑话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当他开始捣鼓这些“纸上谈兵”的玩意儿时,更是引来了不少阴阳怪气的议论。

“岳参谋又在‘画地图’呢?啧啧,这山山水水画的,比工部的堪舆图还精细!”

“步炮协同?说得轻巧!炮一响,地动山摇,烟尘蔽日,前面的步卒耳朵都震聋了,还协同?别被自家炮子崩了就算祖宗保佑!”

“山地行军纲要?嘿,咱们江南多是水网平地,练这个有鸟用?不如多练练怎么划船!”

这些议论,岳飞不是没听见。他只是不吭声,该吃饭吃饭,该操练时跟着去校场看,回来后继续埋首在他的图纸和笔记里。

他知道自己的短板——缺乏大战阵的经验,没指挥过大军团,甚至没真正面对过金军或宋军主力那种排山倒海的冲锋。他所依仗的,是在北固山带那一都兵时对细节的偏执,是在武备学堂如饥似渴吞下的那些新鲜知识(尤其是算术、几何和那点粗浅的力学),是无数次在沙盘和纸上的推演,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怎样才能让弟兄们少死几个”的执着追寻。

此刻,他正咬着笔杆,盯着“步炮协同图”上的一处标记,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里标注的是,当步兵冲锋至距离敌阵五十步时,后方炮火应如何延伸射击,以压制敌阵后方的预备队和弓弩手。难点在于时机。炮火延伸早了,会误伤冲锋的步兵;延伸晚了,敌人预备队压上来,冲锋的步兵就会陷入苦战。这个时机,不仅取决于步兵冲锋的速度,还取决于地形坡度、土壤硬度(影响炮弹落地后跳弹的角度和距离)、当时的风向风速(影响火药烟尘扩散,遮蔽视线),甚至……炮手和步兵指挥官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战术问题,而是涉及到指挥体系、通信保障、兵种信任等一系列更深层次的东西。

岳飞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槐叶清苦气息的凉气。

院子里,几个训练司的文书小吏正围着水井说笑,见他开窗,声音低了下去,投来的目光有些复杂。

岳飞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越过院墙,仿佛看到了凤凰山大校场上那些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反复演练阵型的士兵,看到了那些因为沟通不畅而延误的战机,看到了假设中炮弹落入己方队伍时那血肉横飞的惨景……

他必须把这些模糊的、血淋淋的可能,变成清晰的、可操作的条文,变成每一个士卒和军官都能理解、能执行的“规矩”。

转身回到案前,他抽出一张新的纸,开始重写关于“步炮协同信号”的章节。他放弃了之前单纯依靠旗语和鼓声的设想,那太容易出错。他设计了一套复合信号体系:白天,以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烟花为主,辅以特定节奏的喇叭声;夜间,则以火把数量和摆动的特定轨迹为准。并且规定,信号兵必须由炮队和步队共同选派,一起训练,确保对信号的理解绝对一致。

写到“山地行军遇伏”时,他想起当年在相州老家时,听一个老猎户讲起的山中遭遇野猪群的故事。猎户说,狭路相逢,不能慌,不能退,要立刻抢占上风处和高点,用火和噪音惊扰兽群,同时队伍要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长矛向外……他灵光一闪,将此化用到军事上,设计了几种在山路遇袭时,如何迅速依托地形,变行军队列为环形或半环形防御阵型,并以小队为单位交替掩护撤退或反击的战术动作分解图。

他写得极其细致,甚至有些琐碎。比如规定山地行军时,每个人必须携带至少两条十丈长的绳索;比如在不同坡度下行军,前后队列应保持的最小间距;比如通过密林时,斥候应如何布设简易的音响警戒装置(用丝线连着铃铛);比如在河谷扎营时,炊事单位必须设在营地哪个方位,以防火攻并方便取水……

他知道,这些细节在那些宿将看来可能可笑,是“杞人忧天”。但他更知道,在真正的荒山野岭、生死一线间,往往就是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决定了谁活着走出去,谁变成路边的白骨。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暗。文书进来点了灯,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岳飞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奋笔疾书。饿了,就啃一口旁边早就冷硬的炊饼;渴了,灌一口凉茶。眼睛干涩发疼,就用冷水浸湿布巾敷一敷。

当他终于写完《山地行军纲要》最后一个字,落下“试行草案初稿·岳飞谨拟·炎武六年八月廿三”的款识时,窗外已经传来了隐约的鸡鸣。

天快亮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摞浸满心血、墨迹未干的文稿,长长吁了口气。心里没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只有一种悬空的忐忑。这些东西,有用吗?会被采纳吗?还是会被当成一堆废纸,扔进故纸堆,或者……引来更多的嘲笑?

他不知道。

但他做了他能做的,想到了他能想到的。

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那些真正要拿着这些条文去拼命的人。

三天后。

训练司的正堂里,气氛凝重。

林冲坐在主位,面无表情。下首两边,坐着训练司所有的资深教头、参谋,以及被特邀来评议的庞万春、花荣等高级将领。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刚刚誊抄好的《步炮协同操典(试行草案)》和《山地行军纲要(试行草案)》。

草案已经分发下去有一会儿了。堂内安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