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标准化之困(1 / 2)

十一月的杭州,湿冷已经渗进了砖缝瓦楞。天机院兵工坊设在城南原先一座废弃的官营织染局里,高墙大院,占地极广。院子被分割成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区域,有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冒着黑烟,那是炼铁的高炉;有的传来单调而密集的“铛铛”声,那是铁匠们在锻打工件;有的则相对安静,门窗紧闭,那是装配和测试的车间。

最里面一间最大的工棚,门上挂着块新制的木牌,上面是马老三自己写的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燧发坊”。

工棚里热气蒸腾,和外头的寒冷俨然两个世界。十几个大火炉烧得正旺,鼓风机呼哧呼哧作响,将炉火吹得蹿起老高,映得整个棚子一片橘红。几十个工匠赤着上身,只穿着单裤,汗流浃背地围在各自的铁砧、工作台前忙碌。空气里弥漫着煤炭、铁锈、汗水、油脂混合的浓烈气味,还有一种金属被加热到临界点时所特有的、焦灼的甜腥气。

马老三蹲在工棚最角落的一张工作台前,一动不动,像个风干的蛤蟆。

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摊着十几支刚刚装配好的“炎武一式”燧发枪。枪身乌黑,线条流畅,枪托是用上好的核桃木细心打磨出来的,握在手里温润趁手。旁边散落着几十个细小的零件:燧石夹、击锤、阻铁、主簧、扳机连杆……都是黄铜或精钢打造的,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幽幽的光。

马老三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些零件上。

他已经这样蹲了快一个时辰了。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绺贴在脑门上。脸上沟壑纵横,被火光和阴影刻得更加深邃。那双常年抡锤、布满厚茧和烫疤的大手,此刻却异常灵巧地拈起一个个零件,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又放到一个他自己用竹子削出来的、带有刻度的简陋“比量尺”上比对。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上的皱纹也挤得越深。

问题就出在这些“差不多”的零件上。

自从去年燧发枪定型,开始小批量生产以来,产量一直在缓慢攀升。从最初一个月三五支,到现在,这个“燧发坊”全力开工,一个月能出产五六十支。这个速度,比起以前的火绳枪,已经是天壤之别。可马老三心里清楚,这远远不够。神机营已经扩编到了三千人,按编制起码需要两千支以上的燧发枪才能形成有效战力。以现在的速度,猴年马月才能配齐?

更麻烦的是,随着产量增加,一个要命的问题暴露了出来:零件不能互换。

也就是说,从这支枪上拆下来的击锤,很可能装不到另一支枪上去——要么尺寸大了半分卡不住,要么小了半分松松垮垮。燧石夹、阻铁、主簧……几乎所有关键的运动部件,都存在这个问题。每一支枪的零件,几乎都是“量身定做”的,工匠在装配时,需要反复调试、修改,甚至锉削打磨,才能让这支枪顺畅运作。

这就导致了几个灾难性的后果:

第一,装配效率极低。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傅,装配调试好一支枪,需要至少三天时间。新手可能要五六天,还经常出废品。

第二,战场维护几乎不可能。枪坏了,只能送回后方工坊,由原装配工匠或者水平极高的老师傅才能修理。战场上临时换零件?想都别想。

第三,也是马老三最担心的——质量不稳定。每一支枪的性能,都取决于装配工匠的手艺和当时的“手感”。这支枪可能又快又准,那支枪就可能又慢又爱哑火。这在训练时还只是影响成绩,到了战场上,就是生死攸关!

“老三!老三!”

工棚门口传来粗哑的喊声。马老三头都没抬,他知道是谁——刘横,负责管理铁料和燃料供应的工头。

刘横裹着一身油腻的皮袄,顶着个光秃秃的大脑门,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三,不好了!库房那边吵起来了!张铁头和李榔子差点动手!”

马老三这才慢慢抬起头,眼神还是直的:“吵什么?”

“还能吵什么?枪管呗!”刘横拍着大腿,“张铁头那组钻出来的枪管,李榔子那组说内径细了,装不进他们做的枪机座!李榔子非说是张铁头钻歪了,张铁头说是李榔子的枪机座铸得不圆!两边都觉得自己没错,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娘呢!你快去看看吧!”

马老三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站起身。蹲得太久,腿麻了,他晃了一下,刘横赶紧扶住他。

两人走到隔壁的枪管加工棚。这里同样热气腾腾,几台巨大的水轮带动的钻床正在“嗡嗡”作响,长长的铁质钻头在固定在夹具上的熟铁棍中心缓缓旋转,铁屑像黑色的面条一样被不断绞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冷却用的桐油和金属摩擦产生的焦糊味。

棚子中央,两拨工匠正脸红脖子粗地对峙着。一边是以张铁头为首的钻工,个个膀大腰圆;另一边是以李榔子为首的铸工和铣工,人人手上都是厚茧。地上扔着几根钻好的枪管和几个黄铜枪机座。

“放你娘的屁!老子钻了三十年管子,闭着眼睛都钻不歪!分明是你们铸的座子瓢了!”

“你才放屁!我们铸的模子是用心校准过的!浇出来的件个个一样!就是你们钻偏了!”

眼看又要推搡起来,马老三分开人群走进去,弯腰捡起一根枪管和一个枪机座。

他先是把枪机座拿到眼前,对着棚顶天窗透下来的光仔细看内孔。然后又把枪管尾部(需要嵌入枪机座的部分)凑过去比了比。

“都闭嘴。”马老三声音不高,但棚子里瞬间安静了。

他走到一台钻床旁,操作工匠连忙让开。马老三拿起一个还没钻孔的熟铁棍,固定在夹具上,启动水轮,亲自操作钻头,慢慢在铁棍中心钻了一个浅孔。然后他停下来,从怀里掏出那把他自己削的竹制“比量尺”,伸进孔里量了量,又拿出来,在尺子的刻度上做了个记号。

接着,他走到铸造区,那里有几个刚刚脱模、还没来得及精加工的枪机座毛坯。他用同样的方法,量了量毛坯的内孔径。

做完这些,他走回对峙的两拨人中间,举起那根竹尺。

“看见没有?”他指着尺子上那两个相距很近、但明显不同的记号,“铁头钻的孔,比榔子铸的座子内孔,小了差不多……半根头发丝。”

张铁头和李榔子都凑过来看,果然,两个记号虽然紧挨着,但确实没对准。

“这……这怎么可能?”张铁头喃喃道,“我用的是同一根钻头,调的是一样的进给……”

“我也是按同一个模子浇的……”李榔子也迷惑了。

“钻头会磨损。”马老三声音干涩,“用水磨石打磨过之后,直径就会变细一点点,哪怕只是一丁点。铸模用久了,内壁会被高温金属液冲刷,也会变大一点点。就是这么一点点‘差不多’,攒到一起,就装不上了。”

他放下竹尺,看着两张茫然而沮丧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同样困惑和疲惫的工匠,心头那股压了许久的燥火和无力感,终于冲了上来。

“都散了吧。”他挥挥手,声音疲惫,“该干嘛干嘛。今天……就这样。”

工匠们面面相觑,但也不敢再多说,各自散开回到岗位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嗡嗡的钻床声再次响起,可那声音里,似乎也少了点以往的劲头,多了些沉闷。

马老三走出枪管棚,没回自己的工位,而是径直走出了燧发坊的院子。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贴身的单衣早就被汗湿透了,此刻冰凉地粘在身上。

他在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蹲下,掏出别在后腰的旱烟袋,哆嗦着手装上烟丝,凑到旁边一个还没熄灭的炼渣堆上点燃,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冲进肺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