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的太阳,依旧毒辣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人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凤凰山南麓这片被圈起来做校场的旷野,方圆二十多里,原本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和灌木林地,去年冬天被工部征发上万民夫,硬生生铲平、夯实,铺上了碎石和黄土,变成了一片光秃秃、平坦得让人心悸的练兵场。
此刻,这片巨大的校场上,人吼马嘶,烟尘滚滚。
十万大军——几乎囊括了天策府在江南能调动的全部主力野战部队——正在进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合成演练。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刀枪如林,寒光刺眼。从高处望下去,一个个方阵如同巨大的、缓慢移动的彩色积木,红色的步卒,青色的骑兵,黑色的炮兵,黄色的辎重辅兵……泾渭分明,却又试图按照复杂的预定计划,交织成一个整体。
校场北侧,一座临时搭建的三丈高木制了望台上,方腊正扶着栏杆,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混乱的场面。
他身上只穿了件半旧的靛青色箭袖袍,连盔甲都没披,头上戴了顶宽檐竹笠遮阳。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在下颌处汇聚,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木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了望台上不止他一人。庞万春、林冲、花荣、岳飞(新晋调入训练司)、韩冲,以及各军的主要将领,都簇拥在周围。每个人脸上都紧绷着,眼神死死盯着下方的战局演变,不时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或是发出懊恼的叹息。
演练已经进行了快两个时辰。
从一开始,问题就像雨后草丛里的蘑菇,一茬接一茬往外冒。
首先是旗号与金鼓。
按照演练章程,大军分东西两“军”,模拟攻防。指挥部设在了望台下的中军大帐,命令通过旗语和战鼓传递。可上午辰时初刻,第一道“东军前锋突击”的命令发出后,东军前阵的三个步卒营,足足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开始移动——不是因为畏战,是因为他们营里的旗手,没能及时看懂中军大旗打出的复杂旗语!等传令兵骑马狂奔过去口头传达时,战机已经延误。
紧接着是鼓声。战鼓本应与旗语配合,不同的节奏代表不同的指令。可校场地形开阔,加上人马喧嚣,远处的鼓声传到侧翼时,已经模糊不清,容易被误解。西军一支骑兵大队,就因为听错了鼓点,本该迂回包抄,结果直接一头撞进了“敌方”预设的陷坑区(虽是用石灰划线代替,但也算“损失”)。
通信不畅,直接导致了第二个大问题——指挥混乱,各部脱节。
东军的神机营(火铳兵)阵地,按照计划应该在步卒方阵推进到一定距离后,提供三轮齐射火力掩护,然后步卒冲锋。可因为通信延误,当步卒方阵已经开始加速冲锋时,神机营那边才刚接到“准备射击”的命令!结果步卒冲出去了,火铳却没响,导致“进攻”在理论上完全暴露在“敌方”弓箭(模拟)射程内,“伤亡惨重”。
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骑兵冲锋和步兵接应的时机对不上;侧翼迂回的部队跑错了方向,差点和自家另一支队伍撞上;预设的伏兵因为等待命令太久,被“敌方”侦察兵提前发现……
而比前线指挥混乱更让人头疼的,是后勤辎重的调度。
十万大军,人吃马嚼,箭矢弹药,器械维修,伤病转运……这是一个庞大到恐怖的系统工程。演练开始前,赵普亲自坐镇后勤司,调集了上千辆大车,数千民夫辅兵,设立了十几个中转粮站和物资点。可演练一开始,这套看似严密的体系就濒临崩溃。
有的部队领到的干粮袋是空的;有的部队箭矢补给迟迟不到;运送伤兵(模拟)的板车在路上堵成了一团,因为事先划定的通道被不知情的部队占用了;甚至有两支不同归属的辅兵队,为了抢一处水源差点打起来……
了望台上,气氛压抑得快要滴出水来。
庞万春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好几次想冲下去亲自抽那些耽误事儿的家伙。林冲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如刀,不断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花荣脸色苍白,他麾下的神机营今天表现糟糕,让他这个主官脸上无光。岳飞站在稍后位置,眉头紧锁,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每一个细微的脱节和混乱,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阵型变化。
韩冲则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偶尔扫过校场外围某些不易察觉的角落——那是影卫和内务司的人在暗中记录各级军官的临场表现。
“停!”
方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了望台。
旁边侍立的内侍立刻举起一面巨大的黑色令旗,奋力挥舞。紧接着,了望台下中军大帐前,十面牛皮大鼓同时被敲响,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咚咚”声——这是全军停止演练的信号。
鼓声在旷野上回荡,渐渐压过了人喊马嘶。校场上,那些正混乱移动、纠缠在一起的方阵,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慢慢停了下来。烟尘逐渐消散,露出
十万大军,静默地站在原地,鸦雀无声。只有战马的响鼻声和旗帜被风吹动的猎猎声。
方腊摘下竹笠,擦了把额头的汗,然后转身,沿着了望台的木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庞万春等人连忙跟上。
中军大帐前,已经聚集了参与演练的各军主要将领、参谋、后勤主官,黑压压一片,足有上百人。见到方腊下来,所有人都单膝跪地,低着头,不敢吭声。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方腊走到众人面前,没叫他们起来,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此刻却写满沮丧的脸。
“都看见了?”他问,声音平静。
没人敢回答。
“朕看见了。”方腊自问自答,“旗号传错,鼓声听岔,步炮脱节,骑步失调,后勤混乱,指挥若盲。”
他每说一个词,底下将领的头就更低一分,有些人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冷汗。
“乱得像一锅煮糊了的粥。”方腊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如锤,“十万大军,拉出来第一天合练,就成了这副德行。要是今天对面站着的不是自己兄弟,而是金军的铁骑,是宋廷的死士,你们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大旗的呼啦声。
一个年轻的气盛些的骑兵将领忍不住,抬起头,涨红了脸道:“大王!非是末将等不用命!实是这章程……这章程有问题!各部协调太复杂,战场瞬息万变,哪能都按纸上画的来?!”
“是啊大王!”另一个步军指挥使也附和,“通信就靠旗和鼓,隔远了根本看不清听不见!后勤那帮人更是乱来,说好的补给点,去了连个鬼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