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点点头,又踱了几步,忽然又问:“杭州城里,现在最大的几家‘钱铺’、‘兑坊’,背后都是什么人?”
这下赵普答得很快:“最大三家。‘通源钱铺’,东家姓沈,原是湖州丝商,这几年专做放贷和异地汇兑。‘裕丰兑坊’,背后是徽州盐商吴氏。还有一家‘恒发柜坊’,东家姓郑,听说跟福建海商有勾连。这三家,现银储备最厚,信用也最好。”
“他们放贷的利息,通常是多少?”
“视期限长短、抵押虚实而定。短期周转,月息三分到五分。长期大额,若抵押可靠,年息一成五到两成也是有的。”
“两成……”方腊若有所思。
李俊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大王,您问这些钱铺子做什么?难道……要向这些奸商借钱?”他语气里满是不情愿。在他们这些水上讨生活的人看来,那些放印子钱的,比海盗好不到哪儿去。
方腊看了他一眼:“不向他们借,你有更好的法子,变出十五万两现银?”
李俊噎住了。
方腊走回公案后,重新坐下,目光扫过三人,缓缓道:“水师要扩,船要造,没钱不行。户部没钱,水师自己也没钱。那钱从哪里来?只能从有钱的地方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以未来三年海贸关税收入为抵押,向杭州、明州、泉州等地信誉良好的大钱铺、柜坊,发行‘海贸债券’。总额十五万两,分三期发行,每期五万两。债券期限三年,年息……一成八。到期后,由市舶司从海贸关税中优先偿还本息。”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赵普眼镜都快掉下来了:“大、大王!这……这不成了官府向民间举债?而且还是明码标价、付利息的债?这……这亘古未有啊!传出去,朝廷颜面何存?且年息一成八,这利息也太高了!”
“颜面?”方腊冷笑,“颜面能当船用,还是能当炮使?至于利息——”他看向李俊,“李俊,你告诉赵尚书,水师若是建成,控制了东海、南海商路,每年能给市舶司多带来多少关税?能给国库多增多少收入?”
李俊精神一振,立刻道:“若能遏制海盗,保障航道,番商必定大增!粗略估计,三年后,年关税收入翻一番,达到二十五万两以上,绝非难事!若能进一步开拓南洋、东洋新航线,其利更不可估量!”
“听到了?”方腊对赵普道,“现在借十五万两,付些利息,换来的是未来每年多十几万、几十万的收入。这笔账,划算不划算?”
赵普是理财的老手,心里飞快盘算:年息一成八,十五万两三年利息就是八万一千两。本息合计二十三万一千两。而以水师扩建后带来的海贸增量看,三年多收的关税绝对远超这个数。这确实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可他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大王,向民间商人借钱,总感觉……有失体统。且那些钱商逐利忘义,万一拿了债券,四处宣扬,甚至以此来要挟官府……”
“所以要立规矩。”方腊打断他,“债券由户部统一印制,加盖王玺和户部大印,编号登记,防伪要做足。购买者需实名,大额认购要审查背景。债券可在指定钱铺转让,但须到户部备案。最重要的是——”
他目光陡然锐利:“借钱,是堂堂正正的商事。我们出抵押,付利息,他们出本金,赚利钱。两不相欠,公平交易。但若有人借此生事,散布谣言,扰乱金融……韩冲。”
阴影里的韩冲微微躬身。
“影卫和内务司,知道该怎么做。”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赵普后背一凉。他顿时明白了,大王这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盘算。连怎么防着钱商作乱的后手都想好了。
“至于体统……”方腊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孕育着生机的庭院,“什么是体统?让水师无船可用,让海疆门户洞开,让商旅血本无归,让百姓受海盗倭寇荼毒——这叫体统吗?”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赵普,你立刻起草《海贸债券发行章程》,详细规定发行、认购、付息、偿还、流转诸般细则。李俊、张顺,你们配合工部,拿出最详尽可靠的造船预算和工期规划,这是给认购者看的,要让他们相信,这钱借出去,船一定能造出来,海贸一定能兴旺!”
三人肃然躬身:“臣等领命!”
“还有,”方腊又道,“第一期五万两债券,本王认购五千两。就从本王的内帑里出。”
这话更是石破天惊!大王自己掏钱买债券,这不仅仅是表态,更是给全天下的钱商和百姓一个最强的信心保证——朝廷对这债券的信用,是拿王室的信誉背书的!
赵普再无二话,深深一揖:“臣……这就去办!”
方腊点点头,不再多言,带着韩冲转身离去。黑色大氅在门口一晃,便消失在早春依旧凛冽的风里。
大堂内,炭火不知何时烧旺了,暖意终于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李俊搓着手,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老张,听见没?有门儿了!”
张顺重重点头,眼中闪着光:“年息一成八……那些钱耗子,怕是要抢破头。”
赵普则回到公案后,重新戴上那副厚眼镜,铺开新的宣纸,提笔濡墨。笔下不再是令人头疼的亏空数字,而是一项或许将开创一个时代先河的、全新的财政工具。
窗外,老梅树上的嫩芽,在寒风里倔强地挺立着。
钱,就像这地下的水,山间的风。你不能等着它自己流过来,吹过来。
你得开渠,你得造帆。
而现在,渠已经开了第一锹土。
那艘名为“大炎水师”的巨舰,也将在这全新的“风”与“水”的推动下,缓缓驶出船坞,驶向那片浩瀚而无垠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