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大堂里冷得像个冰窖。虽然已过了正月,江南的倒春寒却比腊月还邪性,一股子湿冷钻进骨头缝里,炭盆里那点红火苗瞧着暖,却半点热气也散不开。
李俊搓着手,在大堂里来回踱步。他身上那件水师统领的绯色麒麟服,还是去年秋天受封时赶制的,用的是上好的江绸,可这会儿穿在身上,只觉得又薄又硬,挡不住寒气。脚上的牛皮靴子在青砖地上蹭得嘎吱作响,每一声都透着烦躁。
张顺比他沉得住气些,抱臂坐在靠墙的一张榆木交椅上,闭目养神。可那两条浓眉拧得死紧,腮帮子上的咬肌时不时鼓起一下,显见得心里头也不平静。
堂上正中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头,户部尚书赵普正埋头在一堆账簿里,手里的狼毫笔悬在算盘上空,好久才“噼啪”拨动一粒珠子。他穿着厚厚的棉袍,外头还罩了件半旧的羊皮坎肩,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水晶眼镜——这是天机院马老三新磨出来的玩意儿,镜片厚得像酒盅底,戴上后看人,眼珠子显得奇大。
“啪!”
赵普终于撂下笔,抬起眼皮,透过那两片厚玻璃看向堂下两人:“李统领,张副统领,不是本部院不肯拨钱。实在是……没钱。”
他声音不高,但带着户部官员特有的、被账目浸润出来的平板和笃定。
李俊猛地刹住脚步:“赵尚书!您上月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开春户部盘点之后,水师造船的款项就能拨下来!我和老张巴巴等了半个月,等来的就是这句‘没钱’?!”
“上月是上月,本月是本月。”赵普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去岁秋冬两季,江南各州府上报的田赋、商税、盐铁专卖收入,账面看着不错,可实际入库的,只有七成。北边流民南下安置、各处水利工程修补、新设的社学和医馆开支……桩桩件件都要钱。不瞒二位,现在户部库里能动用的现银,连给文武官员发足下个月的俸禄都勉强。”
“那我们水师的船呢?!”张顺睁开眼,声音像从冰窟窿里冒出来,“大王去年十月下的旨意,水师五年内要扩建至五百艘战船,其中两百尺以上的大福船不得少于五十艘!现在开春了,木头要备,工匠要雇,船坞要扩,你告诉我们没钱?”
“旨意是旨意,钱是钱。”赵普摊开手,“本部院也想有钱。可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不……”他试探着说,“二位再等等?等夏税收上来,或许……”
“等不了了!”李俊一掌拍在旁边椅背上,震得那椅子晃了三晃,“赵尚书,您知道现在长江口外,还有沿海那些岛上,有多少宋廷的溃兵、海盗、倭寇在盯着咱们吗?咱们水师现在满打满算,能出海的大船不到三十艘!等?等人家把咱们的商船劫光了,把海口堵死了,再等钱造新船?!”
“就是!”张顺也站了起来,他是个闷葫芦性子,急了说话更冲,“去年冬天,咱们三条运粮的哨船,在嵊泗洋面被劫了!押船的弟兄,连尸首都没找回来!要不是靠着几条快船拼死报信,大队赶过去,那三条船连同两千石粮食,都得喂了王八!赵尚书,您坐在杭州城里拨算盘,知道海里头的血是什么颜色的吗?!”
这话说得太重,赵普脸色也沉了下来:“张副统领,话不是这么说!户部的难处,难道就不是难处?你们水师要造船,工部要修路,兵部要换装,礼部要办学……哪一处不要钱?本部院总不能把库房扒了,砖头瓦片给你们当银子使吧?”
三方僵持住了。大堂里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
“大王驾到——”
三人俱是一惊。赵普急忙起身离座,李俊、张顺也赶紧站好。只见方腊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袍,外头罩着件黑色大氅,正迈步走进来。他身后只跟着韩冲一人。
“都坐。”方腊摆摆手,径直走到赵普那张公案后,在主位上坐了。韩冲无声无息地站到他身后阴影里。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方腊看了看三人,“为钱的事?”
李俊抢先把水师扩编的紧迫和户部的难处说了一遍。赵普也把户部眼下的窘境摊开来,账册一本本翻给方腊看。
方腊静静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等两人都说完了,他才开口:“所以,水师造船,确实刻不容缓?”
“刻不容缓!”李俊、张顺异口同声。
“而户部,也确实拿不出这笔钱?”
“臣……无能。”赵普低下头。
方腊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窗外。窗户外头,是户部衙门的后院,几株老梅树上,残雪未化,但枝头已经爆出了星星点点的鹅黄嫩芽。
“赵普,”他忽然问,“去年海贸关税,收了多少?”
赵普愣了一下,忙翻账簿:“回大王,去岁设市舶司于明州、泉州、广州三处,全年征收番货抽解、船舶税银,共计……八万四千七百两有奇。”
“今年预估能有多少?”
“若海路通畅,番商增多,或可达十二万两。”
“水师扩建,第一期要造多少船?花费几何?”
李俊答道:“第一期,需建两百尺福船十艘,百尺哨船三十艘,另修补旧船二十艘。木料、人工、铁件、帆索、漆料……粗算下来,需银二十万两左右。”
“二十万两……”方腊重复这个数字,手指叩击的节奏变快了,“户部眼下能挪出来的,有多少?”
赵普苦笑:“最多……五万两。还得紧着别处。”
“那就是还差十五万两。”方腊转向李俊,“这十五万两,你们水师自己有没有法子?”
李俊和张顺对视一眼,都摇头。水师那点家底,维护现有船只、发放兵饷都紧巴巴的,哪来余钱?
方腊又不说话了。他起身,在堂内慢慢踱步。黑色大氅的下摆拂过青砖地面,没一点声音。李俊三人的目光跟着他转,心里都揪紧了。
踱到第三圈时,方腊忽然停下,看向赵普:“前宋有没有向民间借钱打仗的先例?”
赵普被问得一怔,仔细想了想:“有倒是有。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行‘青苗法’、‘市易法’,算是官府向民间放贷收息。但官府主动向民间大户借钱,尤其是明确以某项税收或未来收益作抵押来借钱……史册似无明确记载。倒是有地方官府财力不济时,向本地富户‘劝捐’、‘借支’,但那多是无息或低息,且往往与捐纳功名、减免徭役挂钩,不算正经借贷。”